瀛楼鸢尾(短篇小说)
作者: 芽俩美术馆门前人头攒动,在每年开年大展的开幕式上,北交市艺术圈都会齐聚这里,他们有的是外宾大使、美术馆理事、投资人和藏家,有的是画廊主、艺术家、艺术青年和美术馆会员,最多的还是媒体,当然任何一个大型活动都会混进来个别边缘人群,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柳新雨站在路边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想在一众锦衣华服中找到妈妈宋桂芹,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眸亮亮的三角眼,柳新雨露出笑容朝妈妈挥了挥手。宋桂芹穿着黑色羽绒服,连帽边缘的羽毛秃了一块,她穿过人群抓住女儿的手:“还没开始,我和那小谁说过了,一会儿打个招呼进去就行。”柳新雨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长长叫了一声“嗷呜”,她的叫声特别像狼叫,宋桂芹赶紧打断她,这种狼叫一般的声音是柳新雨从小的一个习惯,来到城市里宋桂芹曾反复提醒她不要发出这样的叫声。柳新雨自觉失态,还没等情绪落下来,震天响的轰鸣声一下子冲散了人群,宋桂芹回头望去,那玩具一般造型的敞篷车后座坐着老板和他的新女朋友。美术馆的开幕式总是这样,充斥着各色人群。宋桂芹见怪不怪,随即拉着女儿进了美术馆。
美术馆内灯火辉煌,气球、香槟、鲜花、飘带……一切都摆放得合乎审美的逻辑,柳新雨留恋地望着这一切。宋桂芹个头矮小,她拉着柳新雨到前台的时候,三个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都一齐朝外面看热闹没有注意到她。“那小谁,”宋桂芹朝前台最里侧的小秦挥挥手,并在自己惨白僵硬的脸上为难似的挤出一个笑容,小秦这才注意到她。“这是我女儿。”宋桂芹把柳新雨拉到身前。小秦上下打量了一下柳新雨,嘴角微微勾起并机械式地点点头,又下巴朝展厅一歪示意她们进去。走进展厅,柳新雨四下观望,挑高极高的展厅悬挂着一匹马,那匹马的马鞍上被系了一条绳子,它的四肢和头颅耷拉着,像是个被审判的人,这样的场景一下子令她感到很害怕,她问宋桂芹艺术家是谁,宋桂芹支支吾吾,外国人的名字那么长那么拗口她试图记了几遍都没记住。
仪式开始了,因为这次的艺术家是意大利人,所以邀请了意大利使馆的官员过来。柳新雨躲在人群中,她听不懂意大利文,看着翻译照着稿子念,满嘴的意大利塑料普通话,这让她不由得扑哧笑出声,不过声音也不大,只是引得身边的几位举着塑料香槟杯的人士侧目。大使、贵宾、策展人、老板依次发过言,紧接着就是策展人导览了,柳新雨正要挤过人群去追导览,这时候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她回头一看拉自己的人正是宋桂芹。宋桂芹那双惨白的圆脸上嵌着一双三角眼,平时是亮亮的,此刻却暗淡下去了,柳新雨心里直发慌,她的直觉一直在反复念诵: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等到小秦再次在美术馆看到宋桂芹,已经是两周后了。这天小秦正常开馆,发现卫生间里一堆垃圾还没扔便给宋桂芹发信息让她处理。等到宋桂芹过来的时候,小秦发现了她的异样:“阿姨,你怎么了?”宋桂芹不敢抬眼想侧身混过去,小秦却又一次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宋桂芹听小秦的声音不像是虚情假意,竟一下没忍住哭了出来。
宋桂芹老公老柳,开幕式那天送外卖,把外卖递给客人的瞬间,轰然倒地,客人打了120将老柳送到了医院抢救。
小秦同情宋桂芹的遭遇于是帮着她咨询了一下自己的律师朋友,想问问能不能给老柳争取一些赔偿。朋友上来先问:“人现在怎么样啦?”看到这句话小秦心里帮着宋桂芹感到暖心,宋桂芹一五一十地将老柳在医院清醒过后说不清楚话只能简单走路的情形说给小秦听,小秦又将这些情况编辑成文字发给朋友,不承想朋友那边发来信息:那废了,脑出血和送外卖没有关联性的,如果抢救无效才算工伤。让阿姨看看保险那边能不能赔点吧!
再说回两周前,老柳这时候已经在医院住了两天了,每天医药费和床位费加在一起就要两千,老柳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只能自费。柳新雨一直坐在爸爸的病床前,时不时掉一些眼泪,更多的时候就是呆坐着。宋桂芹则站在窗台前一言不发,她脑子里在盘算着家里的钱,老柳倒下了,柳新雨自去年从隆裕泰离职之后一直都没有稳定收入,现在全家只有宋桂芹自己挣钱。记忆像一张算盘,宋桂芹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抚摸过去,上面的痕迹历历在目。不等宋桂芹的记忆搜寻到某个深处,护士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思绪:“六号病床的柳先生家属需要到服务台缴一下费。”宋桂芹深呼了一口气,整个人萎了下去。她躲开人多的地方,走到病房外的楼梯口,给姐姐宋桂英打了个电话。
“姐,我这个月的工资到账了吗?”
对面有一个较长的停顿。“哦,到了,要多少?”
“姐,实话跟你说吧,老柳脑出血了,我不光想要这个月的,前两个月的我也想要。这次真的是救急。”
对面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桂芹啊,不是姐说你,这么大的事儿你也能编啊?我都替老柳感到不值。这个月的钱我一会儿打给你,但是话说清楚了啊,600元的手续费照样是要扣下来的。”
对面挂了电话,宋桂芹也慢慢地将手机放下,自从女婿一家因为彩礼的事情把她和柳新雨告了之后,她就不得不借姐姐宋桂英的卡来做自己的工资卡,因为她们母女俩现在都是失信人,只要名下账户一有钱就立马会被划走偿还彩礼钱。想到这儿,宋桂芹不免气得牙痒痒,她的三角眼里露出了一丝凶光,如果那个妈宝女婿现在站在她眼前,她真想把他给撕了。不一会儿,宋桂英往宋桂芹的微信里打过来5000多元,宋桂芹拿着钱去医院服务台交了费,刚交完钱就又收到展厅主管发过来的微信,说是下午有重要领导要看展,得赶紧回一趟美术馆,趁领导来之前扫一遍地。
宋桂芹在使馆区站下了车,习惯性地穿过一个小园区,从后面的雅仕路走,这样的话能省一半的时间。雅仕路和北交大多数新整改的路都不太一样,羊肠小道商铺林立,还保留着千禧遗风,只是行人但凡转念一想今夕是何夕,刚刚怀旧的兴奋劲儿就立马被扑灭,转而不禁哀叹起来。不经意地,宋桂芹注意到街边一家新立的门头,金灿灿的招牌做成庙宇的模样,上面用红色的行楷写了三个大字:泰熙宫,门口立了一个不锈钢水牌,因为距离太远只看到了左上角一个大大的“聘”字。宋桂芹不忍多看,决定一会儿等领导走了以后再回来仔细研究研究。
擦地、拖地、擦洗卫生间,整个工作干下来,两个小时就没了。这次展厅的地面按照艺术家要求铺了宛若镜面的银色地砖,在官方新闻稿中的图片上看起来真是一派高级的当代感。看客们主要关注结果,也只有宋桂芹才真正知道这些地砖是多难打扫。哪怕是城市中最脚不沾地的那些新贵们踩上去也要留下脚印。宋桂芹从三楼小仓库里拿出了一沓橙色的地胶贴在门口。“阿姨,这地胶不行。”主管站在展厅门口,“这个橙色和里面的银色太不搭了,一会儿肯定又要说,先撕下来吧!辛苦辛苦。”于是宋桂芹把刚贴上的橙色地胶撕了下来,主管拨通了郊区仓库的电话,让他们闪送一些银色地胶过来。挂了电话主管仰头长叹,时间紧迫,但愿能赶在领导来之前把银色地胶给贴上。时间慢慢过去,银色地胶仍然没到,园区经理已经来过三四次,每次都说领导马上就来,宋桂芹问主管怎么办,主管说先这样吧,把一会儿对付过去再说。载着领导的中巴终于在美术馆门前停下,经理赶忙出去迎接,主管让宋桂芹先去三楼小仓库,自己则站进了前台。差不多过了十分钟,宋桂芹收到了主管发的信息:领导们要赶飞机,没进馆,说两句就走了。等到宋桂芹再次来到前厅,发现四下无人,只有主管和自己,二人相视一笑,还没等完全笑出来,闪送员破门而入,用粗犷的声音大喊了一句:“宋桂芹!”
下了班,宋桂芹又走到雅仕路,来到泰熙宫,这次她走近看了,那个不锈钢水牌上写的果然是招聘的信息,她只上过扫盲班读字很慢,但她会抓重点,迅速将自己的目光挪到最重要的数字那一行——8000—20000元。宋桂芹有些紧张,她踏上泰熙宫高高的廊阶,玻璃门自动为她开辟了一条道,她愣了一下随即缩了缩头钻了进去。
柳新雨在泰熙宫培训一周便上岗了,今天是周六,又赶上第二天是元宵节,截止到下午五点她已经接待了六位客人,一位客人抽成60元,那么她正式上班才半天就已经赚到360元了,她不禁为自己成绩而感到欣喜。泰熙宫客房区的廊道是一条窄窄的明黄色小道,不同区域接轨的地方总会对摆着一对泰装木雕侍女,她们大约只有一米五的样子,慈眉善目,很有菩萨相。侍女们均双手合十,微微俯身,柳新雨这时很怕她们突然说一句:“萨瓦迪卡”(泰国语“你好”,限于女性使用)。迎面走过来三个同事,打头两个一个装作没看见另一个擦身而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柳新雨,排在末尾的那个只是略显抱歉地朝她笑笑便快步追上了前两个同事,柳新雨有些气不过回头看她们,心里想起尚在医院病床的父亲,不由得又泄了气。回想起一周前宋桂芹回到家,神色复杂地和她说起这个工作,妈妈一面为这个高薪工作感到兴奋,一面又对自己想让女儿从事足浴工作而感到抱歉,说完招聘的事先宋桂芹自己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她也想自己干,可是那天她到前台鼓起勇气说应聘,那柜台上巨大的金色蟾蜍后面冒出一张浑圆的黑脸:“你?”那黑脸上下打量了一下宋桂芹,“太老了。”柳新雨心想这也没关系,任何职业都值得尊重,即便是给别人洗脚。之前为了前男友从隆裕泰离职的时候,她就是信心满满的,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怕没有工作,可是等出来才发现她的学历和北交市大多数工作的学历要求完全匹配不上,这几年又赶上年景不好,无奈便开启了打零工之路。
泰熙宫下午开业到凌晨,包晚餐,饭是阿姨统一做好的大锅饭,三菜一汤还算丰盛。柳新雨取了一份,等她拆开一次性筷子正要端起饭碗扒饭的时候,却隐隐闻到自己手上的脚臭味。她丢下手中的晚饭跑到厕所洗手池干呕起来,她用洗手液拼命搓手,她觉得自己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可等到回到餐厅端起饭碗,她依然又会跑回厕所。就这样折腾到收餐,阿姨收到她那份的时候还抱怨她浪费食物,柳新雨伏在窗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城市,心开始下坠。
任何推拿洗浴场所真正的热闹都在晚上。晚饭后柳新雨刚服务完“曼谷房”的一个客人就被主管叫走了,说是有几个大客户要来。她出客房的时候扫了一眼墙上的会员等级列表,目光盯在了右下角那个288888元的至尊VIP上。主管让女孩们在大堂站成一排,指着门口的木雕侍女让大家学着双手合十微微鞠躬的样子排练一遍。主管是个小粉扑子脸,眼妆画得很精致:“泰国话‘你好’怎么说?”女孩们都愣住了,左右看看大家都在笑。主管拍拍手示意肃静,结果刚刚晚饭前故意撞了柳新雨一下的那个女孩向前走了一步,双手合十微微鞠躬,甜甜地说道:“萨瓦迪卡!”主管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叫好:“看到没有,大家都要向小徐学习。”于是再一次的排练中,所有女孩动作整齐划一,像是合唱般地说出了那句“萨瓦迪卡!”泰熙宫里没有泰国人,连装修材料都是在北交郊区的建材城采购的,但是在苍凉的北国,圈起来一片地布置得金碧辉煌,再学得一点异域南国的风情,这对于看客们来讲就已经足够娱悦五感了。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慧心,从金楼的空隙间看出去,外面依旧是厚重的北国风尘。
贵客们终于来了,刚一进门,柳新雨还没来得及看他们的样子就已经和同事们一起双手合十微微鞠躬合唱“萨瓦迪卡”。等再抬起头,贵客们已经陆续走向后院,主管让女孩们排成一条长队跟在贵客的后面,柳新雨在这里一周了都还没有去过后院,不由得有些好奇。众人曲曲折折的,穿过很多中式连廊才走到了会客厅。泰熙宫的会客厅和外面的泰式风格迥异,北、西、东三侧摆了几只方正的白色沙发,沙发与沙发之间又放着红木方茶几,茶几中央是一瓶红色蜡梅,蜡梅左右各有一只釉下五彩松竹胜利杯,北侧正座的后面是一幅明代吕纪《秋鹭芙蓉图》的复制品。此时主管示意女孩们在南侧站成一排,等大家站定后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北侧正座左侧的那个青年,他目光炯炯脸颊微鼓显出些与众不同的青涩感。青年右手边是一位中年,他骨骼生得奇大,阔面方长脸,戴着一顶卡其瓜皮帽,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相貌一般恢宏、有力:“要不这样吧!你让她们介绍介绍自己。”于是女孩们开始依次说了自己的在泰熙宫用的代称和爱好,轮到柳新雨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被卡住了一般:“大家好!我叫柳……新……新雨……”而且最后“新雨”两个字几不可闻,说完她才后悔,别人都说代称为什么自己要说真名。那个青年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趣,鼓励她道:“柳新什么?”柳新雨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柳……新雨。”青年一边听着一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中写画着,又问她是哪两个字。“新旧的新,下雨的雨。”“柳新雨。”青年重复道。柳新雨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