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鱼一样飞翔(短篇小说)
作者: 予葶
予葶,1998年生于江苏,硕士毕业于英国华威大学写作专业,英文作品散见于《Past Ten》《Aloka》等杂志。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新人自白
总有一种冲动,让我想要突破这具身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一个成为鱼的女子,一个在无尽的海洋中畅游的生命,一个关于自由与极限的故事迫不及待地通过我敲击键盘的手出现在屏幕上,几乎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如果不让我把它写出来,我非活活憋死不可。
在这个故事里,我共情每一位女性——陷在僵化的婚姻里的玲子,疏离而早熟的女儿贝贝,惊慌失措的年轻情人,每一个没有姓名的、在乳腺科里排队的女人们——我是她们中的每一个。有时我自己也很惊讶,并没有经历过婚姻和生产的我,为什么选择用四十二岁已婚已育女性的视角来写这篇小说,而且在创作的过程中并不觉得别扭。在写这篇小说的那短短四五天里,我为她大笑、为她哭泣,最终好像自己也得到了自由的赦免。
写完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一条七彩的鱼闭着眼睛,在银河似的海面上飞翔。我学着像孩子那样随手拿取油画棒,肆意涂鸦。我像无所畏惧的儿童那样,为飞鱼添上一笔笔本不属于大海和鱼类的色彩:荧光粉、紫罗兰、日光石一样闪耀的橙。去掉社会规训的身份,我们在艺术里暂时回归纯粹与真实——这对成年人来说,多么珍贵呀。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用中文进行创意写作了,因为大学读的是英文专业,平时也是翻译文学看得多,总觉得自己写小说有一股“翻译腔”,好像那团感受就在我的喉咙口,我却难以用线性的语言把它有逻辑地整合出来。这篇小说是三个月前完成的,现在的我感觉到文中有些修辞过于用力了。希望这两点问题不会太过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
回头看,我才意识到这篇小说受韩江的《素食者》影响不小。英惠坚持吃素、变成植物,玲子拒绝吃鱼、潜入海洋,都是女性回归自然与本性的渴望被点亮后,尝试通过改变自身的形态来与父权对抗。醒悟的过程是残忍的,但我想要给玲子一个光明的结局,让她代替被束缚、被损害的女性们率先获得自由。我不想让她像《觉醒》里的艾德娜那样用死亡之泳换取平静,而是像《关于我的太空英雄》里的姨妈那样,为了拥抱更广阔的世界而投身大海。
玲子最近常常做关于飞翔的梦。没有一望无际的蓝天,有的是天罗地网般的电线。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也不能停下来,只能焦灼地穿梭在线与线之间。高空中飞行,风扑面而来,紧张的汗水冷冷地凝固在皮肤上。时而,她不小心碰到了线——触电,惊醒般疼痛,梦境的网暂时将她放过,休息一秒后,又继续被推着向前飞翔。
天空中不可能有这么多电线,不然,哪怕最灵巧的鸟也无法生存。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把密布的电线从梦中赶走,任凭她用意念努力说着“消失!消失!”它们影子一般晃了一下,又继续在梦里存在着,随时以一毫米的距离与她的翅膀擦身而过。她的翅膀是冰蓝色的,像晴天的湖水和星空调色而成,在阳光下金属似的发亮,薄薄的鱼鳍一般,轻盈迅捷,不是她沉重的肉身所能驾驭,要时刻提防着避开那些充满恶意的电线。
有时候她也会梦到自己在游泳,像奥运健将那样在浪花里翻滚,好像水才是她的家。可实际上,她到了四十二岁也没学会游泳。她对水有莫名的恐惧。女儿贝贝上小学的时候,玲子陪着她去上游泳课。贝贝在游泳池里大喊:“妈妈,你也下来呀!”封闭的室内,小女孩清亮的声音回荡着。玲子在岸上站着,摇了摇头:“你好好学就行了!”
对水的记忆,停留在八岁那年。小小的玲子拉着爸爸的手,走进深水区。忽然之间,大手松开了,她下沉,踩不到池底,悬浮在蓝色的水里,大睁着眼睛,看到漂来漂去的人们的腿和水草一般摇曳的腿毛,看到白色格子状的游泳池壁,她忘记了呼吸,也没有想到应该挣扎。下一分钟,爸爸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看到她呛水咳嗽的样子,笑了起来。玲子到现在也不懂,为什么父亲会突然松开手,为什么父亲看到差点溺水的她会笑起来。
在丈夫出轨之前,她曾以为他是一个和父亲完全不同的人。踏踏实实地在国企上班,回了家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周末去钓鱼。他一喝酒就脸红,所以也很少和朋友出去聚会。当初,玲子丢下助理工程师的岗位,跟着丈夫来到这座城市,在街边开了一家小饰品店,但很快就清仓处理、关门大吉,只好在离家不远的量贩式超市做理货员,顺便帮人订火车票,补贴家用。辛苦,但很平静。丈夫沉默寡言,从不会说一句“辛苦了”或是倒一杯茶水给她。玲子只当自己嫁了个老实人,虽然代价是没有甜蜜的爱情,但也总比那些花言巧语朝三暮四的男人要好呀。直到贝贝去上了大学,她才得知,丈夫有一个年龄可以做自己女儿的情人。
玲子对自己的反应很诧异:她竟然不惊讶,也不生气,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注定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就像是呛了水被父亲打捞起来,而不再是虚无地悬浮着。她也期待过丈夫会有什么解释,但他只是低头不语,像一只忠诚的猎犬那样谦卑地看着她的眼睛。
“有多久了?”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问点什么。
“刚认识没多久,我们只是吃了顿饭。”丈夫一脸诚恳,“现在联系方式已经全都删了。”他的虎背熊腰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弓着身子,仰着头,像在说“我这样解释够了吗?”
玲子知道他期待着一场大吵大闹,但她偏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了厨房,系上围裙。是她的大学同学阿娟在一个偏僻的小商场里撞见了他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在一起。她说,他们并排走着,就像一只大棕熊牵着一只小白兔。那个女孩戴着眼镜,一身书卷气,兴许还是个学生,看到阿娟跟他打招呼,登时吓坏了,唰地甩开男人的手,肩膀耸在一起尴尬地笑着。
“不要告诉玲子,她会找麻烦的。”丈夫这么跟阿娟说,阿娟又告诉玲子,两个女人听了这话都凄然一笑。
玲子没有兴趣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谁主动的,去过哪里,做过什么,那女孩是痴情还是缺钱才会找上这么一个中年男人。既然丈夫说联系方式已经全删了,还主动要求给她查手机,那就当做自己已经相信了他吧。她站在洗碗池前,盯着自来水冲刷着黄橙色的菜椒,突然羡慕起淌过她手背的水流,形态自由,来去无踪,流过去就消失不见了。也像大风天里的云,被风卷起来又撕开,棉絮一般被揉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吃晚饭的时候,丈夫不再放肆地吧唧着嘴,而是闭着嘴轻声咀嚼,食物在嘴中像在守着一个秘密,然后默默地消化。她能看出丈夫有些失落:自己没有大发脾气,甚至都没有伤心。他也在观察:她这到底是相识二十年之后的冷漠,还是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不,他不值得用阴谋来对待。为了避嫌,他晚饭后没有出门钓鱼,而是乖乖地缩进书房的转椅里,打开电脑看球赛,把客厅的大电视让给了玲子。晚间,这个男人在枕边躺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起初的呼吸声很轻,但不过多久就鼾声大作。黑暗里,他长满褐斑的眼睑、下垂的两腮、厚厚的微张的嘴唇、那嘴唇中呼出的油汪汪的气味,都让玲子感到一阵恶心。她背过身去,蜷缩在一起,胃中翻搅着没有被感恩过的食物,胸口像是被紧身胸衣束缚住了。她拉扯了一下绷在肩膀上的睡衣,松快了一些,可是左胸口好像嵌着一根刺,那根刺早就长在了肉里,只是等到发觉疼痛的时候,已经再也取不出来了。除非用刀划开,做手术,承受大出血的风险。
第二天的城市特别奇怪。从超市下班回家的路上,房屋歪歪扭扭的。明明是冬天,柏油马路却好像被晒软了,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沼泽里前行。车流和人流的声音嗡嗡地笼罩着脑袋,她似乎飘在天空里,向下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行走。好容易到了家门口,她把手伸进皮包里,握住钥匙,手却好像不听使唤,怎么也拿不出来。出来呀,出来呀。手就是不动。那是自己的手吗?猛地一抽,心脏里的刺又被碰疼了。打开家门,熟悉的地砖离自己好像特别远。远,而且冷。就不应该听丈夫的,全家都铺地板多好啊,多温馨。
周末,贝贝从上海回来了,玲子熟练地炒菜,像在看两个机械的手臂忙碌着。她拉开厨房的玻璃门,熟练地喊:“吃饭了!”平常这时候,坐在沙发上的丈夫和窝在房间里的女儿都会低低地敷衍一声,直到她催促第三遍他们才会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就好像从冬天的被窝里爬出来那样困难。可是现在,她喊出第一声“吃饭了”,丈夫就腾地起来,主动来摆碗碟筷子。玲子心里冷笑,脸上却懒得笑。一顿饭,三个人像刚认识不久的点头之交那样,交换着最基本的寒暄。丈夫前天钓上来的鳊鱼被红烧了端上桌,那酱色的鱼头瞪着空洞的白眼珠,呆滞地看着玲子。玲子也看着它,就好像是在看自己。她已经把它做成了食物,却没勇气把筷子伸向这死不瞑目的盘中生物。终于吃完饭,丈夫说他来洗碗。
贝贝最近在大学迷上了音乐剧,她把《伊丽莎白》投屏到客厅的电视上来看。玲子擦好饭桌,转过身瞥了一眼,身穿一袭黑裙的女主人公正在唱:
“他的忠诚在哪里落幕,我的自由就从哪里开始!”
这疼痛是无底的海。也许只有把心脏摘出去,把胃也摘出去,她才会不再疼。就像贝类,无法反击外界的伤害,只能让入侵的沙砾在柔软的内里慢慢消化。躺在床上,听着丈夫的呼噜声,就像旁边睡了一只若无其事、人畜无害的大兽。如果要求他解释、道歉,就只会让自己显得小气、自卑。想等他主动说对不起,更是不可能——这就意味着他要承担责任,承受她的情绪。除非他被抓住了证据、走投无路了才会这样做:策略性地表示歉意,用忏悔的眼泪恳求原谅,无一例外地诉说自己被纠缠的苦恼。要是过了许久妻子还不买账,就倒打一耙,指责她多疑,成了个疯女人(他不会在意她是被谁逼疯的),然后在妻子的自我怀疑和内疚心疼中,他就可以继续堂堂正正地享受家庭生活。从阿娟的婚姻里,和身边其他许许多多朋友的婚姻里,她早就了解了这个诡异的程序,就好像是早就批量设置好的一样。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死结。
离经期还早,她的乳房却开始胀痛,好像两座喷发不出来的火山。她痛得穿不上胸罩,两个星期后只好去了医院。前面排队的都是化脓、堵奶的女人们,让她有点惭愧,自己仅仅因为疼痛就挂了专家号。诊室门口,一个瘦小的男人弓着背来来回回走过,时不时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可是除了玲子,好像没人在意。也可能是女人们都注意到了,但集体为那不怀好意的人保守着秘密。终于排到玲子,隔着屏风,一个女医生把手伸进她的毛衣,左边右边各捏了几下,说是有些肿胀。做完彩超,没有囊肿,没有结节,什么也没有,她有些失望。
吃了谷维素躺在床上,医生说是用来降心率的,她却感觉心跳得更快了,身体像一个被敲打着的鼓,跟着心跳一起一伏。疼痛从心脏蔓延开,到了四肢末端被截流。她的手指尖、脚趾尖发麻,四肢木然地垂在床上,血液全都涌到了脑袋顶端,盘绕着,盘绕着,流不出去。她的眼皮里游走着紫色的纤维,好像流到腿上的经血,那凝滞在体内过久而氧化了的血液,在眼前由细流洇成一片。因为紧绷,她全身出了一层薄汗,可一松开,却又冷得发起抖来。她翻了个身,猛地坐起来。不会是更年期了吧?不,不是她的问题……她向前赶着,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把孩子送进大学,一班列车的目的地到了,可是铁轨还向前延伸,车子还在往前,不停地,不停地往前。她需要做些什么。她需要让这车越出轨道,让翅膀挣破电线,哪怕翻倒在地,哪怕雷电轰鸣。只有这样,才不会那么疼。她不能躺着,她不能坐着。她起身,走到她唯一的私人空间——厨房,打开冰箱数了数鸡蛋,还有7个,再关上。冰箱上的液晶屏映照着一旁窗户边的鱼缸,那里还有丈夫昨天钓上来的鱼,在冷光下闪烁着菜刀一样锋利的银光。氧气泵咕咕地冒着气泡,她的胸口却闷得难以呼吸。双臂在背后撑在冰凉的石英桌面上,液晶屏熄灭了,黑暗却在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她默默走出了厨房,拧开防盗门,没有穿外套就走了出去。丈夫的呼噜声掩盖了关门的咔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