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沉潜时刻与飞翔姿态（点评）

小说《她像鱼一样飞翔》是一个关于中年女性在婚姻废墟中重新成长的故事。小说从主人公玲子的渴望自由飞翔却不得的梦魇开始，而现实则是她辞掉了自己的工作跟随丈夫迁往异地生活，她对家庭任劳任怨地付出，没有亲密和关爱的婚姻本以为仅仅是死水一潭，却终因丈夫的出轨完成了一次质的转折。循规蹈矩、合乎规范的生活并没有让玲子获得快乐，反而让她日益感到痛苦与麻木，她的反抗是无声的也是隐秘的：她感到了身体的各种疼痛——“左胸口的刺”“心脏里的刺”以及找不到原因的“乳房胀痛”，那痛苦压得她冲出家门，并在暗夜中一跃而入自己长久畏惧的水中，在深夜化身为鱼在水中自由飞翔，也因此迎来了心灵的自由。

从对水的恐惧变成深夜水库的纵身一跃，再到沉潜于波涛汹涌的大海，玲子中年后的成长阵痛来得突然而悲壮，那既源于婚姻琐碎的日益消磨与夫妻关系令人窒息的隔绝，也象征着女性自身躁动与自由的天性终于要在某一个契机之下爆裂开来。从第一次的午夜释放游弋，将捆绑着女性肉身的外在之物彻底敞开，玲子第一次感受到“被看见”的自由；而当她在游泳池中感觉到泳衣的束缚并意识到“像是在厨房的那个鱼缸里游泳”；她在水中祭奠自己同类的牺牲并在白天第一次亲近海水时，玲子逐渐向这个世界打开自己，用一种古典壮丽的方式重新融入这个曾经被认为从不属于她的世界。

与玲子“蜕变为鱼”同步的是予葶笔下的丈夫对杀鱼、做鱼以及海钓的日益迷恋，小说家详细描写了丈夫做一道鱼料理时的血腥场面，而钓友发来的照片里美丽飞鱼也被残忍地用三种方式吃掉，并被视为一种对其价值的褒奖。小说将对鱼的残忍处置与玲子化身为鱼这两者并置的对照处理，甚至让人升起一种惊悚之感。化身为鱼的过程无异于男女在婚姻中残酷的权力之争，水中的大鱼、陆地的捕猎者以及天空的鸟类，永远觊觎着那些浪漫却孤单的追求自由的个体。予葶在小说中关于“鱼”的两性隐喻，既为女性在婚姻中争取个体自由之路营造了某种浪漫色彩，却又无法回避它的脆弱，它的自由飞翔是多么难以实现：她在暗夜潜行，在女儿面前极力掩饰，去海边的机会还是源于丈夫的一次海钓提议。鱼在婚姻的暗礁之中飞翔得如此艰难，蜕变在柔弱与妥协、自卑与忍耐中缓慢进行，随时都有失败的危险。但她却始终展现出一种傲人的战斗之姿，一种不屈服，变身为鱼仿佛是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领地，誓要将来自父权世界的耻笑与抛弃彻底击溃。

女性的醒来从来不会是某一个人的私事，小说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在玲子之外，一直有那些未醒的人和装睡的人：在乳房检查时，一个伺机偷窥的男子穿梭在检查室内外，却无一人指出其不轨行为，对身体裸露的羞耻感或许让她们不得不“为那不怀好意的人保守着秘密”；当然也有引领着玲子与陪伴着她的同行者：充满了力量的阿娟勇敢地不断上诉离婚，知道她学会游泳，就从海边带回完美的贝壳送给她；予葶的女儿鼓励着母亲，希望她做回自己，只要她快乐；而当她纵身一跃，好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尽管“它不像焦虑的母亲那样把你攥紧”，但这命运的召唤何尝不是那从未现身的母亲拘谨却沉默的巨大力量？

“我太自私了。玲子想着，一丝愧疚之后却又微笑起来。”动人的是，试图隐藏的犹豫与徘徊的一瞬，其实并不指向虚弱。作为母亲与妻子的玲子，习惯了被天然施以的女性责任与义务，在重获力量之后又在努力克服着世俗规训带来的道德的审视、约束。但好在，她再不会相信在午夜之前脱掉水晶鞋回到肮脏的阁楼里等待王子来拯救她的那套说辞，她在婚姻的无声硝烟中幸存下来，她看似早已形同槁木的内心，实则足以自救。小说读罢，我找出1973年上映的英格玛·伯格曼的《婚姻生活》来看，与之相比，伯格曼这部现代婚姻的隐喻之作显得沉重许多，而《她像鱼一样飞翔》则有着明亮温暖的底色，令人宽慰，充满希望。我认为，它让我们更集中于女性自身的成长，也看到年轻的女性创作者对婚姻与两性关系洒脱与新鲜的主张——不再为复杂难解的问题寻求某种解释或答案，而是首先要像鱼一样跃出水面。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