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瓶新枝:一个插花人三十年的巡游

作者: 马大勇

北京五环外的“城中村”皮村有个文学小组,我也是文学小组的一员。每次授课开始前,大家先轮流介绍自己。我就说:“我叫马大勇,从事花卉行业,学习插花。就是,把花插在花瓶里。”于是大家脸上都有点奇怪的神情。有的朋友问,是开花店?不是。当然我也在花店做活动,讲插花史、教插花课。

大家脸上仍然是问号。教插花?把花插入花瓶,人人都能做,还用教学?而且,插花与文学有关系吗?几年过去,我还是说在学插花,学习时间怎么那么长?

其实,插花与文学还真有相辅相成、不可分离的关系。插花真的需要长时间认真学习。说起插花就是把花插在花瓶里,大家都能理解。但我其实想说,我学的是中国传统插花艺术。要运用中国的花材、花器来创作,读古典理论原典、图谱。这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回答的,需要有一部插花书叙述。我就是在学习做这项工作,已学了三十年。

我与花结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以从我的家乡广西宾阳县说起。它处于南国广西中部,气候温和,四季如春,鲜花不断,人们都爱花,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花。一处处村庄在山麓、在平原上分布,稻田、畲地、水塘围绕,宛如天然的花园。春来桃红柳绿,夏天莲塘翠盖团团,一枝枝粉白莲花、莲蕾高擎。秋时野菊、木槿丛丛开遍,枫叶、乌桕叶泛红。冬来,最冷时也没有雪,一到冬至梅树就簇簇开花飘散清香。村口都有一处小土地庙,自古人们就在此敬拜大地、祈求福寿与丰收,也沿用古称——社坛。社坛边都种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榕树、黄杨木等,就是古来所称的社木。

还有县城的老街,每家屋后空地都种着青菜,还放几排瓦盆来种花,就像小小的花园,花团锦簇。春季有玫瑰、芍药;夏季有建兰、素心兰、栀子、美人蕉;秋季有各色菊花、桂花、夜来香、鸡冠;冬季有蜡梅、山茶……很多花开不分季令,长春(月季花)、蔷薇四季都开花;重瓣红石榴花连花带果,从春开到夏;凤仙花、茉莉花,大株的白兰花、米籽兰,从夏开到秋冬。真似明代诗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书里的诗句:“花到岭南无月令”。

还有县城北边,流过一条宝水江,江上有六百年前建造的古南桥,桥栏雕着游龙、翔凤,还有牡丹花开富贵、莲花鸳鸯、松鼠葡萄,长春花、山茶花……南桥边的老街老屋里各种木雕窗棂、隔扇门、四方椅也雕刻这些图案。就是过年吃的甜沙糕,八月十五吃的面饼(月饼),也有糕模、饼模印出的花朵纹。过年还有一种拜神祭祖用的糁,用雪白的油炸糯米制成五瓣花朵形,再点上红绿色点。结婚礼俗中,男家过大礼时要送大小喜饼。女儿生孩子办酒,外婆要送甜酒罐,还送孩子穿戴的狗头帽、鞋、衫裤、唇袋(戴在婴儿胸前遮挡口水),还要有一条背孩子的花背带,上边有麒麟送子、牡丹蝴蝶、瓶花、花篮等等图案。

这些花,装点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像我的阿婆(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亲戚、邻居,一年四季都在栽花、赏花、插花。我的母亲,辛苦种田、做工大半辈子,如今已是年过七十,但也还是爱看花,在屋外小块空地上种几畦青菜、种几盆花,早晚都浇点水,看一看。

我的父亲马树升,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他也爱种花,辨认草药,摆弄山石、树桩盆景。他已离开多年,家里书柜还存着他早年买的彩绘中草药图典,盆景技法书,刊登花卉、盆景、插花知识的《花木盆景》等书籍。他在艰苦的条件下读到了高中毕业,那时高中生就很不简单,个个多才多艺,他也一样。他最爱好音乐,至今家里还有他看的《中国音乐史纲》《广西民间音乐选集》等老书。他报考了大学音乐系,但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大学压缩规模……他做了代课老师,直到快四十岁才进师范学校脱产学习。他每到星期六晚上骑单车回家,劈好一个星期的木柴,星期日晚又骑车回校,这么学了很久才得到毕业证,被评为高级教师。

我父亲教学质量高,知识面广。他曾经指导县里办的小学体操班,上南宁参加比赛,还拿过奖。指导学生开辟“第二课堂”,学书法、篆刻,把学生刻得动的滑石锯成长方、四方小块,磨平一面,用毛笔写上篆文,拿刻刀刻,用大红印泥印在纸上。虽然工资一直不高,却舍得花钱买一点邮票、火花,还有铜瓷花瓶、铜墨盒、古钱之类民俗品,也指导学生收藏。当时有位联合国官员来学校参观,看到这些展览,作出了高度评价。他还爱听歌剧,听二胡、古筝等民乐,也买唱片、磁带。还爱带我去买票看电影,看县里的歌舞文艺会演。过年家里要贴上各种书店里买的年画。他也爱买《古文观止》、唐宋诗词等书,从小教我背“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等古诗。

我父亲更舍得买孩子看的书报。我细个时(小时候),他每天骑着车从学校下班,到家门口就按响一串车铃声,我就跑出去迎接他,他说:“我又买了一本书,去洗手,洗手。”我就忙跑去水龙头下洗手。把手洗净擦干,才能接过他手里的书。父亲买回来的有《西游记》《哪吒闹海》《三毛流浪记》《李白》等连环画,也有《小朋友》,稍大一点有《儿童文学》《少年科学画报》等。我看得特别开心,不认识的字就让他教我。

我最爱看的是杂志《儿童时代》,每期的内容都很丰富,有关于古诗、画家、和田玉开采、玛瑙雕刻、剪纸、元宵花灯、京剧脸谱、泥塑、瓷塑等的文章与彩色画页。有一期还登出一组瓶插花彩照。我爱不释手。四十年前,这本杂志就在关注今天说的非遗文化了。

我的阿婆颜氏桂珍婆,离开我们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她牵着我的手去左邻右舍串门,看看花,啧啧赞叹:“开得真真好!”遇到家里没有的,便请求:“分一蔸把我得么?”拿小铲子连根带土分一小株带回来种。我家屋后小园里,四季都有各种花开。

阿婆平时爱干净,穿整齐的大襟衫、宽脚裤,花白头发梳着小圆髻,有时采下一两朵茉莉、小菊等花戴在髻上。有时折取大朵的艳朱、娇黄美人蕉、月季、菊花等插瓶,摆在桌上。有时采摘一簸箕茉莉花晒干泡茶。有时在小园里转着看花,在屋内坐下来,针线篓里取出小块白、浅绿、粉红色绸布,把铅笔像拿毛笔那样拿着,在布上勾画出各种花朵枝叶,固定在绣花绷上,然后排开一束束的深浅红黄紫绿各色丝绒线,选出最合适的,穿上针,一针一线绣出花红叶绿,制成枕头巾、手帕,更早时还有自己穿的勾云鞋,五月五的香包、狗头帽、花背带、唇袋……我爱看这样鲜艳的丝绒,让她在白纸簿上描出一枝花,再添上一只蝴蝶或一只蜻蜓。我拿起彩色水彩笔,听她口里念着“梅兰菊竹四君子”,指点我涂出大红或金黄菊花、水红莲花、墨紫兰花、深紫葡萄果、桃红桃花,把蝴蝶翅涂成红紫彩色,蜻蜓涂成青色……阿婆没上过学不识字,这些都是她的母亲、祖母们教的。

很早以前,阿婆和阿公开了一家染铺,用红花、槐花、蓝靛、乌桕与薯莨……染出乌黑发亮的像香云纱的绸布“丝玉布”,这种布做热天穿的衫最好。阿婆还染出一子一子的彩色丝绒,一直销售到云南、贵州,很多人都买去绣花、织锦。同时,阿婆也会在织布机上张挂白、蓝、大红色的棉纱、苎麻纱,织出嫁娶用的九子花被面、蚊帐布、做衫裤用的蓝白花布。这都是自己家使用的。后来科技发展了,袋装染料、机器织布到处都有,阿婆不再做这些了。

阿婆还会剪纸。有时会去街头小店里买红绿黄白色纸,剪各种绣花花样。或剪来做成套的衣、裙,贴上各种花纹。这是祭祖、拜神用的,每年七月十四或者到庙里烧香都要的。她还会做“牙祭”。那时煮饭烧火的灶台很宽,俗话叫作灶坛。灶坛上,阿婆采回一大捧花,取个大花瓶装上清水,插在瓶里养着。又排开一个个小白瓷瓯,盛着小团糯米饭,泡洗好的木耳、金菜花(黄花菜)、红枣、香蕈、细粉丝……黑木耳堆在瓯里,插一朵有紫黄斑的凤眼莲,金菜花、粉丝一条条贴着瓯壁交织,放一小团糯米饭,再翻到另一只小瓯里,形成浅金黄、洁白的小团,再插紫红色的菊花、大红色的长春花……这就是“牙祭”,色调都既和谐又鲜明。我就趴在灶坛边,看得入迷。

“牙祭”就是庆典、礼仪场合摆设的装饰食物,也叫看盘、饾饤、高饤等,先秦时已有。在我家乡要摆在最隆重的迎宾宴、喜宴上。办庙会时搭彩棚,贴彩纸、红纸对联,挂花灯,摆瓶花、盆景、香炉,以及几样“牙祭”。阿婆的“牙祭”,有时在街上老姐妹离开时做了送去做别用,有时在街头老庙里供奉。

老庙是民众求福祥的所在,供奉伏羲、炎帝、黄帝三皇像;圣人公(孔子)、关公、财神;送子嗣的九子娘娘(婆王)与床头婆;佛祖与观音。九子娘娘像前有一道仙桥,桥上一群婴儿正骑着麒麟来到凡间,旁有花园仙郎,有给婴孩哺乳、洗澡的姐妹队。像后是天上仙园壁画,画着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大树上开满红白花朵,每一朵都画着婴孩的笑脸。两广有人类本是朵朵鲜花的神话,所谓“白花男,红花女”,由九子娘娘送到人间,才有儿女繁衍。这庙本名为三皇庙,因为每年灯酒节舞炮龙(国家级非遗)在庙里点睛开光,是以又名炮龙老庙。

灯酒节在正月十一日举办,村村都敲响大锣鼓,大家聚来拜社坛,妇女拜婆王;把各家新添的男孙或女孙的名字写在红纸上,贴在社坛墙上求保佑。还聚钱办酒席吃灯酒,新添丁的人家要出大份;又送要添丁的人家一盏灯,以一朵连着叶子与多节藕的白色莲花做灯盆,周围垂下串串彩花、尾尾小鱼,让人联想到汉代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到晚上舞炮龙,用花灯、火把、火篮、八音乐、大锣鼓引着,一片声色辉煌,男女老少忙着放鞭炮,钻过龙肚,祈求保佑,欢呼阵阵。然后再烧一堆大火,送龙升天,腾云降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财两旺。舞炮龙过后,就是春雨潇潇,又是一年花令循环开始。 也因此,我从小也学着采摘修剪四季花竹叶,插入瓷铜水瓶。热天采一两朵莲花,配团团绿叶、蓼花枝,有清香淡淡。有一种俗话叫扫把花的(后来查出正式名字是栌兰),有肥厚的绿叶,花蕾就像星星点点的用来做扫把的红高粱一样。采一束插在水瓶里,很快就舒开五瓣淡紫红的小花,盛开好几日。看着淡紫红大片花光闪动,真是最惬意的。

我十几岁时,发生一件永远记在心里的事。我订阅一份介绍中外历史知识的《少年文史报》,很爱看,忽一日,在报上读到一篇小文,说插花是外国独有的艺术形式。不久,报上又刊出另一位作者写的小文,反驳说,插花绝不是外国独有。中国传统插花历史悠久,早有诗文记载。清代李渔《闲情偶寄》里还记录了插花工具“撒”。

我还记得,读了这篇小文,我平时看到的瓶中花,“牙祭”插的花,杂志上的插花彩照……都在脑海里浮现。我剪下这篇小文贴在剪报本上。想着要写文章,写一本书,介绍中国传统插花,让大家都知道。想不到,我只因萌发这一个心愿,需要学习足足三十年。

自1994年起,我收集各种古诗词、《红楼梦》等插花史料,写介绍短文,给报刊投稿,用方格稿纸誊写好了装进信封寄出去。最早在《南国早报》上发了一篇,介绍广西特产的沙田柚,还引用了清末康有为的诗咏。《中国花卉盆景》1997年第8期发表了我的第一篇插花研究文章《中国人节日用花》。发表的样刊寄给了我父亲,因为我留了他单位地址。父亲拿回家给我,也没夸一句话,但我看到了他脸上浮现的高兴神情。不久,寄来了六十元的稿费汇款单,我父亲很高兴地拿给了我。

此后就不断地写。几年里写有二十多万字,稿纸一大摞,足足一两公斤。就想着拿去出版。出版路子我也不懂,就毛遂自荐,写一封信:尊敬的编辑老师您好,我爱好插花,写有一本插花史,不知您是否感兴趣……然后附书的简介与目录。一封一封地寄信,终于有一家出版社老师回电话了,让我把部分书稿寄来先看看,然后是全部书稿。我把厚厚的书稿用牛皮纸包上,拿细绳子系好,我父亲在邮包两面都写上地址再寄出。等过一周打电话去问,编辑老师说收到了才放心。

后来我到北京一趟,请传统插花名师王莲英教授审阅书稿、提意见;著名诗人雷抒雁老师提笔作序;出版主管部门也审核通过,然后等到出版合同寄来,我父亲已病卧在床。我把合同拿给他看,他欣然说:“那你就照合同来做就得啦!”

经过排版、校对、印刷等等程序,2003年,《中国传统插花情境漫谈》一书终于出版了。这时我父亲已经离开了。

我继续学习,又发现了一些传统插花的资料。虽然这本书出版了,内容还是单薄。因此,决心仍要不断探索。

我在北京的一家文学院里学习了几年,同时也学国画、水彩、油画。不同领域的艺术可以触类旁通,能帮助我更好地学习插花。我也做短工、写书,挣学费、生活费(书的稿费刚好够用一年)。租房住在郊外,郊外在不断拆迁,就拖着书袋不断搬家,后来搬到了皮村,开始参加文学小组。

北京也是问学插花之地。明代插花名师袁宏道,与兄宗道、弟中道,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三袁”,就在北京赏花、插花,宏道写下插花理论经典《瓶史》。北京城里城外,有金碧故宫、寺观,有四合院、小胡同,有故宫御花园、颐和园、北海、恭王府、陶然亭等园林,以及国家级植物园,经常举办四季牡丹、莲花、菊花、梅花等宏道曾取来插花的名花展。有图书馆,藏着宏道曾阅看的书和撰写的书。有博物馆、美术馆,陈列宏道曾观赏的书法、绘画,曾使用的瓷、铜花器。有西山、香山等处汩汩流淌的清泉,宏道曾汲来插花、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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