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一代的小脚女人

作者: 柴福善

母亲是小脚,一辈子都用脚后跟儿走路。

我家是农村的,那些年生活在乡下,生产队每天吹哨集合,分配农活,下地劳动。男人尤其壮劳力,往往干推车运粪之类的重活。而母亲这样的小脚女人,就只能力所能及地干些相对轻上一点的农活儿。村人都理解,谁家没有女人呢?

比如,秋天棒子熟了,男人抡着小镐刨棒子秧,母亲这样的女人则在前头掰棒子。左胳膊挎个大笼子,右手抬着去掰,掰了随手就搁笼子里,直到把笼子装满了,再挎着倒到附近的大堆儿上,大马车过来就拉走了。掰上半天,左胳膊挎笼子都挎得红肿了,右手指头也被棒子秧茬划出了血迹,而头发落满了尘土及干棒子花子。额头的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泥印子,不知啥时早风干了。棒子地是泥泞的,有些地方甚至汪着水,母亲穿着尖鞋,光顾掰上头的棒子,没注意脚下,一脚踩进了泥水,下意识一拔,结果脚是拔出来了,可尖鞋却陷在了泥水里。

父亲这样的壮劳力一天可以挣十个工分,如果推着小车,能挣十二工分。母亲这样的女人,只能挣六七分或七八分,顶多算半个劳力吧。大喇叭天天喊男女平等,可在实际生活中真的能平等吗?

甭管多累,上午收工了,母亲不马上回家,而是背着篓子去庄稼地里四处寻摸着打草。打草晾干草毛,粉碎了喂猪。那时候,家家都有猪圈,养上一两头猪,造的粪是上好的有机肥,交给队上按方打分。我放学了,也跟着母亲一起去打草。那时候,人人都想着法地打草,把庄稼地里的草都打光了。不像现在,野草蹿了小半人高,任凭疯长也没人打。等篓子打满了,四脖子汗流的母亲奓着小脚,沉沉地背着回家了。并非母亲爱挨这累,不这样猪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母亲到家扒拉几口饭,往炕上歪估不了多大会儿,街上下地的哨声就嘟嘟嘟地吹响了。

晚上,母亲带着我们到生产队的场院剥棒子。一家家的大人孩子都去,千百亩地的棒子陆续堆到场院,小山一样。如不及时剥了,棒子会捂出绿生生芽来。若赶上一场秋雨,棒子发芽更快。一年到头,总算收成了,不能眼睁睁瞅着到嘴的粮食糟蹋了。剥棒子,用手指扯下一层一层的棒子皮,一晚上一晚上连续地剥,手指甲都剥秃了,渗进指甲缝里生疼。剥光的棒子扔进身后的篓子里,剥满一篓子抬到计分员那儿,按篓记分。不记得一晚上能剥几篓棒子光儿了,只恍惚记得一晚上也剥不了几个工分。

老百姓有句口头禅:“分分儿是命根儿。”干活挣分,年底结算,挣得工分多自然分钱就多。钱就是工分,工分就是钱,这是硬道理。由于我们几个孩子都小,秋后不但分不到钱,风里雨里辛苦一年,一算账竟差生产队的钱!这日子怎么过呢?父母掂量再三,不再让初中没毕业的大哥念书了,回家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不是父母心狠,有一分路,也不会中断孩子学业,沉重的生活现实压迫得实在无路可走了!我印象里,大哥的学习甚至比我们还好,从后来儿女双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且在村中颇具人望的境况就可以看出来。正是大哥的牺牲、奉献与担当,我和弟弟妹妹才得以继续读书,才有各自的今天。不然,起码我恐怕不会以笔为生,瘦弱且无缚鸡之力的两手,在乡下能干什么,不敢设想。因此,我一直是像感恩父母一样感恩长兄!

母亲就这样干了二十多年,一直干到生产队解体。真不知一个小脚女人,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在乡村,每天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一日一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这就叫过日子 。

平日里,母亲操劳着一大家子的三顿饭。随着冬日渐短,队里改为上午九点来钟下地,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多钟收工,这叫“一开乡”,自然只能吃两顿饭了。

虽说平谷三面环山,中为谷地,且山地占三分之二,可我老家恰在三面环山的谷口上,是一望无际的大片平原,播种的麦子,春天拔节起来真的麦浪滚滚。以致没见过麦子的京城学生下来,惊呼:“这么多韭菜,啥时吃完啊!”一时成为乡亲的笑谈。而麦子割了,紧接着种棒子、高粱、谷子、豆子,一茬接一茬。也是节气不等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晚了庄稼就熟不了了。麦子虽多,主要是大车小辆地送往附近的粮库,就像电影《青松岭》唱的:“长鞭一甩啪啪地响哎,赶起了大车出了庄哎”,排着长龙给国家交公粮。剩下的留足秋后的麦种,真正分给每家的并不多。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品种改良及播种方式的改进,家里分的麦子才逐渐多了一些。就那样,也做不到三天两头吃白面,天天吃的主要就是棒子、白薯。几乎每年到了八月,赶上粮食青黄不接,就开始刨自留地的白薯。那时家家有一小块自留地,几乎全栽种白薯。而这时白薯正是生长的季节,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甚至连白薯秧的嫩叶都吃了。

母亲每天老早就起来,为一家人做早饭。无非就是馇粥,如冬天泡凉白薯,或直接将生薯片与棒子 一起熬,叫馇白薯粥。有时粥里也会切上一些菜叶子,再撒点盐,顾名思义叫烫咸粥。只有腊八的时候,母亲挑拣一些红豆、绿豆、花生、大枣,熬一锅腊八粥。孩子贪睡,大土炕上横躺竖卧,睡着梦儿就闻到了浓浓的粥味儿。这时母亲挑起门帘,喊着:“该起了,该起了,老爷儿晒屁股了!”睡眼迷瞪地爬起来,胡乱地撩着水摩挲把脸,喝上一大碗粥,背着书包上学校了。当然,六月下旬割麦子那几天例外。头天晚上,母亲烙好一张张的大发面饼,做一盆小米水饭。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队长清脆的哨声划破夜空,人们赶紧从睡梦里骨碌起来,啃一块发面饼,就几口老咸菜,扒拉一碗小米水饭,拿着磨好的镰刀就下地了。搁了一宿的小米水饭,有些发馊变味儿也没事儿,凉水过澄一下,吃不坏肚子。至于晚饭,与早饭相差无几,就不复述了。

只说午饭,干半天活儿回来,母亲撂下手里的工具,挽起袖子手指头都不用多想做什么,一定是刨除棒子还是棒子,常常是大铁锅贴的棒子饽饽,锅底搁把米,或者熬豆角、熬萝卜条等,总之是一锅就下来了,这叫“一锅鲜”。在熬豆角开锅后,汤往上涨,棒子饽饽的下半截浸在汤里,入味儿了就着脆硬的嘎吱更好吃。有时干活回来晚了,母亲㧟半瓦盆饽饽面,多兑些水,趁着锅底火旺,直接倒锅里,拿铲子摊均匀,上面再摊层萝卜丝或韭菜或白菜。假如手头没有菜,或来不及弄菜,就直接摊了,这叫摊饽饽片。盖上锅盖,等热气撞圆,再焖一会儿就可以揭锅了。那时,是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顿白面,所以管吃白面叫改善生活,根本甭提有没有菜。大米更少,村西低洼的地方,开了几畦稻田,栽了点稻子,过年才吃上一两顿,叫粳米干饭,特别是粳米干饭粉炖肉,提了秃噜就一大碗,到现在遇见了还想吃。谷子也种一些,只是谷子低产。但碾出的小米金黄金黄的,熬出的小米粥喷儿香,不是粮店的陈年小米可比的。一次,母亲做了一锅捞出的小米干饭,父亲弄些当年的黄豆泡了,用小石磨磨出豆浆,倒锅里煮沸。父亲一边烧一边拿个碗泡点卤水,拿铲子随着搅动随着往锅里滴,眼瞅着就滴出了一锅嫩得发颤的豆腐,父亲管这叫“懒豆腐”。碗橱上有一大盘蒜苗,是我们拿席篾把包好的大蒜瓣一瓣瓣穿起来,一圈圈摆在大瓷盘里,天天浇水,好容易长满了绿莹莹一盘。母亲这时笑着把蒜苗从根部全切下来,剁碎,放些酱油、香油,就成了一碗不可多得的佐料,撒在懒豆腐上,拌着小米干饭,吃了一碗,还想再吃,怎奈肚子鼓鼓的实在由不得嘴了。这样的“懒豆腐”以后再也没吃过,至今还舌尖回味,念念不忘。

现在想想,农家院的那些所谓小锅饽饽、豆角粘卷子、烀饼之类,其实就是乡下人当年等着下地干活急着忙慌做的。如今大鱼大肉之下,却把这些当“鲜”品尝了。真是河东河西,世事难料,过去是绝对想不到今天的。

穷日子里,父母也时不时地拌嘴。一次吃午饭,无非就是棒子饽饽、白薯、萝卜丝汤。老吃这些,嗓子都漾酸水了。母亲一天到晚一定是为一家子的吃喝发愁,可愁又有什么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吃着吃着,不知由于什么,气头上的父母话赶话争吵起来。母亲说:你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去,有东西我也会做!父亲把碗里一点汤根儿往地上使劲儿一泼,筷子一扔:你做去!母亲拿什么做,说说也就得了,穷日子还得按穷日子过!

一天,母亲与我聊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挨饿,我说,那时我三岁多了,可对挨饿的事情没一点印象。母亲说,你哥大你两岁,拿着一个盆,上大食堂打饭,从大人胳肢窝底下钻过去。就打回来俩窝头,一家子哪儿够啊,就弄碎了撒锅里,锅里泡着野菜、树叶子,熬熬一家子吃了。母亲轻轻叹口气,甭管咋着,一家子人好歹过来了!

父母生了我们兄妹四个,从小到大、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母亲亲手做的。

过去,队里都要种些棉花,且置办了弹棉花机,弹好的棉花按人头分给每家,而弹出的棉花籽用来榨油。榨出的是生油,拎回来母亲先倒锅里熬开。这时,父亲就会擀些白矾,和在面里,炸一顿油饼。棉花籽油炸出的油饼微微发红,又有白矾,使油饼暄腾且口味厚重好吃,不是现在菜籽油浮漂的味道。这是后话。

只说棉花分到家,母亲掂量着哪个被子或哪个棉裤、哪个棉袄需要添加棉花,先留够了,剩下的就准备纺线了。常常是我们一晚上一晚上地在炕上帮助搓棉条,母亲在一旁支起纺车,嗡嗡嗡地纺起线来。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母亲的纺车》,其中写道:

记得总要冬闲时,母亲才支上纺车,如豆的油灯下,盘腿炕上一坐,右手食指伸进纺轮摇孔,一圈圈摇动,年深日久,摇孔越磨越大,且磨得油光发亮。而手指毕竟肉长的,磨不过木头,常常磨出血泡,寒冬腊月冻出口子,翻裂着嫩肉。母亲随便扯绺布裹上,继续摇动。初纺时,母亲左手捏着一根棉条,一头放口里蘸点唾沫润湿,随即沾在锭杆上,缓慢地摇,待线从棉条中抽出,锭杆便插一节苇秆,倒一下纺轮,线就缠绕苇秆上了。右手不停地摇,左手不断地接续棉条,枣核形的线穗不知不觉里越纺越大。

那时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生不起煤球炉子,只有一个父亲用泥做的火盆,放上几节棒子骨,熏熏屋子,一会儿也就燃尽了,整个冬天,屋顶结一层白花花的冰霜。母亲把几个孩子偎在被窝里,自己依然不停地纺线。恍恍惚惚的灯光,把母亲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摇映在墙壁上。母亲一纺就纺到深夜,我们一觉醒了,纺车还嗡嗡着。过度的劳累,母亲渐渐落下了病根,乃至几十年过去,一着凉就咳喘,尤其摇纺轮的胳膊,沉沉地抬不起来,头发都难以梳理。

不知纺了多少线穗,母亲终于收起纺车,高高挂在小厢房的墙壁上。而后从村东请来织布师傅,屋地架上织布机,把小半炕的线穗,捯成一个一个的大线团,师傅织布机上一坐,就开始呱唧唧、呱唧唧有节奏、有韵律地穿梭引线织布了。织出一匹一匹的粗布,村人称为家织布或平谷小布,在冀东是很有名的。母亲把布染成黑色,且以稀稀的淀粉水浆洗,然后拿着两根棒槌,在滑润的捶布石上一番捶打,母亲便盘算着:要做几件褂子、几条裤子、几双鞋子,直至哪床被子需要换新或需要缝补等等。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母亲深知这个道理,在日常生活中,各方面母亲都是掰着手指头算计再算计。这些粗布做出的衣裳,穿身上多少有些拉巴,可结实禁磨。真要哪儿磨出个洞或拉道口子,找块布补上就结了。

就说做鞋吧,母亲找些快穿烂了的裤袄,趁着响晴天在墙上打出一张一张的“袼褙”,再按着鞋样剪出鞋底,用大麻线一针针密密麻麻地钉多层的鞋底,俗称“千层底”。再剪出鞋帮,用细线一针接一针细密地纳。最后,再用麻线将鞋帮牢牢地上在鞋底上。做完了,手往鞋里摸摸,拿鞋楦子楦上几天。穿去吧,保准不大不小,且不会拘脚。孩子的脚是迎风长的,而母亲做的每双鞋,也就没有固定尺码,完全针对每个孩子量脚定做。穿着这鞋上学、干活、跑跳玩耍,绝不会轻易呲帮绽线。即使穿得底子前后磨薄了,父亲找块小推车的旧轮胎钉上,这叫“钉掌儿”,钉好掌儿继续穿。直到鞋底磨透了,鞋掌儿没法钉了,这才脱下来。这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能穿了也不扔,母亲会拆下鞋帮,绑在背篓上做背袢儿,巧妙地废物利用。鞋底则和其他破烂一起,等走街串巷的小贩来了,换些针头线脑。母亲这样的乡下人,无需学什么经济学,自己就是一部鲜活、生动、具体的“实用经济学”。

我就是穿着母亲做的衣物长大的,直至上了师范,全校几百名学生,冬天只有我穿着那件没有外套的家织布的小黑棉袄,且穿着它走上的社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取消了,联产承包到户,父母也就不用天天跟着哨声下地干活了。父亲骑辆钢管架子的旧自行车,后边驮两只大筐,趸些瓜果去卖。风里雨里,每天挣个仨瓜俩枣,就挺知足。不想没几年,当孩子们都大了,父亲该享清福的时候,却因病走了,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待啊!

为让母亲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便接母亲来县城我的小家,就事儿看看孙子。过了几年,家里的老宅早残破了,我与弟弟在外忙于工作也顾不上修整。邻居老两口不便与儿女一起生活,大哥做主卖给了他们。自此,老家也就没什么挂念的了。过去我曾想,老家有母亲在,家就在。现在倒过来了,儿女在,母亲的家就在。或者说儿女的家在哪儿,母亲的家就在哪儿,特别是母亲老了。所以,无论我的房子紧与不紧,一定给母亲一间,摆一张大床、一个立柜,还有小凳等物件。而母亲也一定把这间房子作为自己的家了,衣物、被褥等主要东西都放这里。即使住弟弟妹妹家,需要什么也会来这儿找。

慢慢地母亲与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人熟了,尤其那些老人,一块儿坐着乐呵呵地拉家常。后来,几个老太太楼下支张桌子,打起了小纸牌,母亲也过去跟着一起玩。老太太们虽是娱乐,可多少也挂上三分五分的小彩儿。打小牌儿回来,母亲若赢一毛两毛就眉开眼笑,好像取得了天大的胜利;若输一毛两毛就耷拉个脸,如同天塌了一般。见此,我便常常把手头三块五块的零钱掏给母亲,说您随便玩吧,甭在意那一两毛钱,开心就好。以致母亲走后,我在母亲的床头褥子下,看到一个掌心大的钱包,紫地黑白相间图案,钉着两颗子母扣。打开,里边还有一层布,隔成两个小兜,正好放进对折的纸币。里边整齐地放着几张一块、五块及一毛五毛的票子,还有些一毛五毛的硬币。母亲一定是带着这个布钱包,去打小牌儿的。还有一张应该是从啥本上撕下的一张格纸,包着一小沓红的绿的粮票,面值一两、二两、半斤、一斤。大多是一九八几年的,竟有三张是一九七四年的。粮票是居民才有的,母亲是农民没有粮票。我一九八○年工作了,粮票吃不了会给家里一些。母亲大概是舍不得用,就随手留起来了。一九七四年的粮票不知母亲从哪儿得到的,一直攥手里近五十年。里边还有一小张泛黄的折叠的纸,或许当初包的就是那几两最早的粮票了。母亲一定是穷日子过怕了,有点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留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当然不会再用了,粮票作为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一九九三年五月,北京地区在全国最后一个停止了使用,粮票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退不退出母亲也许从不关心,只管将这些粮票依然宝贝似的保存到了今天。对于这钱包,从子母扣都已发锈来看,母亲一定是用了四五十年或更长的时间,贴身跟随了母亲大半生。我小心地收起,深知上面不仅布满了母亲粗糙的手泽,更浸透着母亲温润的体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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