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日记

作者: 杨志军

5月9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店里没有一张纸,我想记下我想说的却只有餐巾纸和卫生纸。这里是省会城市,怎么比草原牧区还要缺乏纸张?又一想,纸张是学生的影子,店里只有员工没有学生,纸张自然就不在啦。

我在餐巾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就发现原来柔软不是一种屈服而是一种反抗,许多柔软都有不可被强迫的天性,比如水和奶,比如面前的餐巾纸,那种不肯屈就的柔软让我既失望又欢喜。

我只好试着改变自己,不是使劲画而是慢慢地描,奏效了。不禁在心里轻轻叹息: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除了自己。而自己的改变也不是变得跟别人不一样,而是更加适应。常说一个人变啦,其实就是适应啦。我适应了吗,就像面前的餐巾纸?

半个小时后,我发现我已经胡乱写满了整整一张。那是一种边际有两指宽压花的纯白色餐巾纸,四方四正,大小跟我的巴掌差不多。我又拿了一张,开始写我的日记,直到老板多杰来到跟前说:“你干什么呢?叫你几声都不答应。”

这天晚上下班时,我偷偷地拿了一沓餐巾纸。是的,是“偷偷地拿”,不是直接“偷”,我觉得它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

一页低贱而软弱的餐巾纸,就像我;一片飘来城市的故乡草叶,更像我。

5月11日

想家啦。

今天是我来西宁的第十七天,冷雨在风中斜洒。这样的月份,这样的雨,到了阿多岗日草原就是雪。阿尼(爷爷)会在雪中吹响右旋海螺,告诉远方的牲畜和放牧的阿爸,别迷失了方向啊,家在这边。阿伊(奶奶)会佝偻着身子,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摇着小经筒专注地祈福,直到完全融入四周的皓白。在她的感觉里,雪永远是一个人的两张面孔:这边是微笑,那边是狂怒。阿妈会把晾晒在草地上的曲拉(牛奶蛋白,也叫奶渣)收进帐房,尽量多地从牛粪墙上取一些干牛粪,倒进炉灶边的燃料仓,再把奶桶提到远离炉灶的地方,用一块干净氆氇苫上——很快阿爸就会回家,炉火会生得很旺,来不及打酥油的牛奶,可不要因为太热而变坏了呀。还要看看水的储存,如果不够两天的饮用,她会冒雪去河边背水,万一大雪封堵,又高又陡的河崖就下不去啦。

“阿妈啦,进去吧,你都快冻成冰疙瘩啦。”阿妈弯着腰忙这忙那时,不会忘了把阿伊拽进帐房。雪还下着,五月的雪,断断续续的,不到六月不会消停。

为什么阿伊是佝偻的?为什么阿妈的脊背是过早弯曲的?我不想重复她们,只想挺挺地挺挺地活着,一辈子都这样,时时刻刻都这样:挺直腰板,挺直脊梁,挺直脖子,挺直头颅。可是我想家,一想家我的头颅就会低伏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久久不起。想家的凄凉就像躲不掉的天,天的下面是酸楚,是我离不开的地。我的天地怎么是这样的呀?繁华和喧闹是我的沙漠,我被自己丢弃在这里,像一只无家可归却又不习惯流浪的狗,不为人知地想念着——远方的家乡、过往的一切。

我想阿多岗日草原的每一朵雪花,它们就算消融了也会变成水汽滋润到我脸上;我想五月的破土而出里那些最小的芽苗和最大的喜悦——我们跟冬虫夏草的约定是那样牢靠,彼此从来不会错过;我想一地的云生毛茛又会把金黄泛滥到雪水河那头,流水割不断的灿烂里,有我从小到大的向往:那边是什么?云雾后面是什么?大山挡住的是什么?我想流石滩上的雪兔子今年会是白花多还是紫花多?又有几棵会在棉毛被里结出种子来啦,有了种子它们就会死掉。雪兔子妈妈呀,有了孩子就会死掉。我想夏窝子对面的草冈上,果日家族的成员不会又被狼吃掉了一只吧?它们是旱獭,我们叫哈拉。我想藏獒索加又要望着食盆发呆啦:少了的骨头什么时候出现?走了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每天每天我都会把阿妈分配给我的肉拿一半给它,它有自己的份额,但是它更喜欢我给它的肉。我想我家的牛羊不是牛羊,是亲朋好友的部落,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为它们操劳,它们让我们有吃有喝。我想我挤过奶的三头牦母牛比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温柔体贴,它们甚至知道家里的酥油没有啦,酸奶吃完啦,所以在打酥油或酿酸奶的这一天,奶就特别多。我想我家的大白马益西是如何地懂事,阿吾(哥哥)南木加死去的那些日子,它脱尽了浑身的毛,包括迎风飘舞的银色长鬃,嘶鸣着,日夜不息,让我第一次听到了马哭的声音。

5月13日

昨天是双日,我照例没记什么。

阿尼说双日里做的事结果都不好,这是一个阿卡(修行者)告诉他的秘密,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只是悄悄告诉了我,希望我也不要泄露给别人。但我还是告诉了阿爸和阿妈。他们严肃地点着头,事情却照做不误,不管单日还是双日。渐渐我理解了阿尼,他不是保密,而是不想说。太阳不会等到单日照耀,季节不会等到单日流转,牧草不会等到单日生长、开花、结籽,牲畜也不会等到单日再去吃草、排粪和养育后代。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没有人在乎一种神秘、遥远而虚无的结果。

但是我不一样,一个身心悬在半空里的人,每天都在寻找依靠,这时候想念和阿尼的话同时出现了。我要听话,听阿尼的话,是想念,也是依靠。

昨天和今天的客人都不多,比起门外雪豹街的人来人往和左邻右舍的宾客盈门,我们“岗什卡雪峰”像是被长河波浪排挤在干河滩上,店里冷清,心里寂寥,连我这个初来乍到对经商开店毫无知识的人也有些着急:一天的收入恐怕不够支出吧?我们的工资、房租费、水电费从哪里出?听说还有税,好几种呢。

岗什卡雪峰是一家藏餐店,有包间,有大堂,主要经营藏式火锅,另外还有咖喱牛肉饭、人参果米饭、藏式牛肉饼、手撕牦牛肉、奶豆腐、生牛肉酱、酸奶、青稞酒和白酒,酥油茶是赠送的,一桌一壶,喝完了再要,就得掏钱了,一壶三十元。

刚来那天,老板多杰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指哪里?是西宁还是岗什卡雪峰?看来尕桑没告诉他我离家出走的原因。他看我一脸懵懂,又问:“是家里不好,还是个人不好?”这句话我理解了,“不好”指有难处。我说:“都不好。”却没说为什么。他也不追问,又说:“我们这里不缺人,但是尕桑的话我不能不听,你看你想干什么?”我赶紧摇头,城里的活哪里有我挑的份?“打杂怎么样?哪里忙哪里闲,你自己看着办。住的地方嘛,我让达娃想办法,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跟她说。”“噢呀。”我答应着,就见一个眉眼俏丽、打扮时髦的姑娘走过来,翻起好看的双眼皮,瞅一眼我身边的铺盖和手提包,把我从头看到脚,“就是你啊?”

我很快就知道,达娃住了两天医院才回来,身体有些虚弱。我问她什么病?她无精打采地说:“妇科病。”又格外叮嘱一句,“我的病你可不能得。”

两天后我就发现,我成了岗什卡雪峰最忙的人。拖地,抹桌,帮厨,端菜,洗碗,除了不能顶替上灶台的大厨和二厨,我什么都干。

然而,就算我是最忙的人,也还有不少空闲,因为长河波浪的排挤,因为干河滩上的冷清。空闲时,我就坐在吧台后面收银员兼会计诺布的椅子上发呆,或者写日记。诺布一有空闲就会去厨房跟大厨才让聊天,举动透明得就像水晶:他们恋爱啦。

我一直不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想问问达娃,又不敢,害怕人家会说:能让你待着就不错啦,你还想着挣多挣少?但是挣多挣少的事我不能不想,我得活着。早晨离开出租屋时,达娃掐着指头说:“后天上午才开会。”又告诉我,开会时老板要讲话,讲完话发工资,每个月都这样。我期待着后天,期待着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还想知道,打碎了酒杯怎么办?会不会在工资里扣除?上个星期二,我一边抹桌子,一边把一只玻璃酒杯放进了达娃托起的盘子,不知为什么,盘子突然倾斜,酒杯滑下来碎裂在我的脚下。达娃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吓得一阵哆嗦,“是我打碎的吗?”达娃撇了一下鲜红的嘴唇,瞪起一双大眼睛说:“不是你是谁?”

5月15日

今天我起得很早,等我洗了脸梳了头要去上班时,达娃还在拉呼。又一次想:反差怎么这么大呀,她的白天和晚上?似乎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不应该和放肆的呼噜联系起来。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美丽是为了掩饰缺憾,很多时候缺憾越多的人越美丽,越需要用美丽孤注一掷。这么想着,我就略微愉快了些,对坐在被窝里一边揉眼睛一边看手机的巴姆说:“我先走啦。”“又不会给你提前发工资,你急什么?”巴姆眼睛没有离开手机,腿伸出被子挡了我一下。我没有理睬。

我们三个人的出租屋深藏在二十二座大厦的祁连山花园,出了花园走一站路就是约古宗列金源广场,绕过广场再走一站就是雪豹街,岗什卡雪峰在雪豹街的中心地带。天天走来走去,让我意识到我学过的汉语许多都要翻新了,花园没有花,广场没有场,都是一层层往天上摞的,雪豹是跑在梦里的,雪峰是立在招牌上的。达娃的一句话让我信服:“城市是个骗子。”仿佛叫什么就是什么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早晨的阳光像是给西宁的凹凸蒙了一层金箔,光从地上升起,裁剪着楼厦的模样。凉凉的风穿街而过,开拓着城市的四通八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目标,所以就横七竖八地有了路。地球之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踩踏,意义却只有一个:往前走。所有的方向都是方向,重要的是你在什么地方,有定位才有远方。

我来到岗什卡雪峰门口。守店的旦增听到敲击后打着哈欠开了门。“还没睡醒啊?”“在西宁我就没睡醒过。”旦增说着过去推开了厨房的门,“你来得太早啦,酥油茶还没烧好。”每天我都会在店里吃早餐,有现成的酥油茶和糌粑,不像达娃和巴姆,她们有时会去别处解馋。达娃爱吃牛肉面,巴姆爱吃羊杂碎。

我喝了半碗剩在暖壶里的昨天的酥油茶,吃了几口糌粑,就开始拖地和抹桌,然后把门玻璃和窗玻璃齐齐擦了一遍。店里顿时亮堂了许多。我喜欢亮堂,草原是亮堂的家,更多的阳光会在那里聚会。而牧人和牧草一样,有了亮堂才会千姿百态。

有人推门进来,看到里面如此寂静,迷茫地问:“有早餐吗?”没得到回答就出去了,摇摇头,像是说:藏餐居然没早餐?我脸上也挂起了问号:藏餐的早餐有什么?我们是牧人,牧人的早餐除了酥油茶和糌粑,再没有别的啦。

上午九点,老板多杰推门进来,把手里的黑色提包放到靠近吧台的桌子上,坐下来大声说:“开会啦。”我放下正在淘洗的人参果,从厨房出来,吃惊地看到,店里的人都已经到齐。大堂有十二张桌子,靠前的四张桌子上都坐着人。我赶快走到后面,坐下又起来,紧着往厨房走。我并没有想到阿妈,却瞬间有了阿妈的样子,因为我是阿妈的女儿,有遗传,有模仿,更有教养。我的老家,阿多冈日草原,黑牛毛的帐房里,只要有人坐下,所有的阿妈都会先把酥油茶捧到跟前。我提着一壶酥油茶,拿着一摞茶碗,来到大家面前,发现他们都诧异地望着我,才意识到这事很可能做得不对,我不是岗什卡雪峰的主人,更不是大家的阿妈。

达娃不满意地说:“开会怎么能喝茶?”又讨好地望望老板多杰。收银员诺布说:“拿来了就喝呗。”大厨才让既认真又夸张地说:“要不要我再去煮一锅手抓?”大家笑了。巴姆说:“隔壁店里开会,连白开水都不让喝。”老板多杰说:“我们是藏族人。”旦增仰靠到椅背上,双手勾着后脑勺,无精打采地说:“那就倒吧,愣着干什么?”我赶紧给每个人倒茶。达娃起来帮我,小声说:“我早晨没吃饭,你去把糌粑也拿来。”我没有听她的,倒酥油茶是刚刚卡码,卡码就是度,是法律,一过就不好。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尽管我没有开过会。

老板多杰像一个高寒带的牧人那样享受着滚烫,吸溜着喝了一口酥油茶,才开始讲话:“是不是我把新年忘啦?今天的玻璃怎么擦得这么亮?地面和桌面也跟以前不一样,干净得没说头。人活脸树活皮,饭店活的是门面。天一脏太阳就不出来啦,草一黄牛羊就不爱吃啦,连哈拉都知道早晨起来对着太阳洗个脸。店名叫岗什卡雪峰,就是高大纯洁,雪白雪白的样子嘛。有了雪山,还要加上蓝天,蓝天就是我们的服务,酥油茶敬上,笑脸给上,香香的火锅端上,客人不多了你问着我来。今天的好事谁干的谁举手。”他扫视着大家,立刻又说:“没人举手吗?那我就一个一个表扬。”他从大厨才让说起,依次是收银员诺布、二厨旦增、服务员达娃和巴姆,最后提到了我:“卓玛好不好,大家都是有眼睛的,我说了不算。天上的鹰很少有声音,地上的鼠兔就会吱哇吱哇叫,最后呢,鹰把鼠兔吃掉啦。有的云彩,从来就是不吭不哈的,就知道下,没完没了,能把草原下成海;有的云彩,就知道噼里啪啦响雷,转头一看,蓝底子已经出来啦。”

多杰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他的汉话就像长辈们说的那样,带着浓浓的草原味。而我们几个说的基本都是普通话,因为大家都是上过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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