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

作者: 班宇

上个世纪末,我所在的城市开始了一场剧烈而彻底的改造,不分昼夜,没有任何遮掩,到处都是猛烈的巨响。如陨石坠地,探身而行,或潮汐袭岸,喧哗不断。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始终认为这次变革与一位长辈之死息息相关。他生于一九一九年,近视,喜欢喝白酒,吃红烧肉。我爸年轻时,曾与其夫妇共同生活过,据他描述,当时正好下放到这位长辈所在的乡村,承蒙照应,一点重活也不用干,每天就是从架子上摘葡萄吃。葡萄是从日本新进过来的品种,有点帝国主义基因,正处于试验阶段,树势健壮强韧,颗粒巨大,皮色紫黑,如瞳仁般光润、油亮,几粒就能顶饱。我爸跟着学农,研习栽培技术,隔五米设一个架杆,部分埋在地底,上面挑高约两米,依序拉出四道铁丝,用钳子系扣卡死,将防鸟网铺在顶上,像是给大地缝了一个怀兜,我爸把自己揣在里面,躲了一年半。返城省亲时,每次吃饭老是胃疼,轻则十来分钟,重则三五个小时,疼得直叫唤,小苏打喝了两斤,也不见效果,挺不住去了医院。大夫听过描述,告诉我爸说,你不能再吃葡萄了,酸性过高,现在是溃疡,接下来就会穿孔,胃壁只剩薄薄的一层了,你平时自己没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吗?我爸说,有,我老想躺着。之后,他转头跟我爷说,我没求过你啥,能不能找一找关系,让我回来,实在不想遭这洋罪了。我爷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你从没当着我的面喊过一声爸。我爸说,爸啊,爸。我爷说,合计这些没用的,喊了我也办不到,你当我是谁呢,听从国家政策,少做春秋大梦。我爷的发音不太标准,“国”字他老念成“果”,“果”家,祖“果”,卖“果”求荣。我爸最害怕这个字,一提“果”就联想到葡萄,果穗、果枝、果粉,头茬果、二茬果,割了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没有穷尽,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歌声与果实同时流进我爸那一层纤软的胃黏膜,来回摇晃,如同高度烧酒倒灌入杯,最终诱发剧烈反应,一团柏油般的黑色秽物在医生的木质办公桌上缓缓绽开。

我爷还是起了一点作用。我爸回村后,没再进过葡萄园子,天天躺在火炕上喝小米粥,研究生活小常识,修养身心。那对长辈夫妇悉心照应,二人膝下无子,几乎把我爸当成是亲生的来对待,还拆了一套棉被,补絮重弹,做了件长长的袄褂,前襟往外鼓,看着有些地主架势,我爸穿上后,老想出门巡视,指点大好河山。冬季过半,老太太发现我爸的耳后多了一处暗疤,他以为是自己抽烟时烫着了,老是用手去搓,非但没掉下去,反而越搓越大,才明白过来是长了颗黑痣,等到了春天,竟有葡萄粒般大小,浮于肤上,熠熠生光。她特意找人算过,说是祥物,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耳后有痣,恰是证明此人讲孝,有情有义,一报能还上一报,值得结交,但这东西有灵性,也有脾气,能看不能摸,不然适得其反,早晚倒霉。老太太听后,心里有了点数,要不总担心两口子老了没个照应的,活到最后能有人发送,能穿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能听见别人哭,能有人给开了眼光看四方,开了嘴光吃牛羊,开了心光亮堂堂,走得也安稳些,从此跟我爸的感情更进一步。如其所述,多年后,二人辞世当日,我爸都守在边上,寸步未离,尽心尽意。他对于死亡有着一种极为精确的预感,老太太走的前一天,他去了趟街道,问丧葬费能给多少,何时何地持何证件可以领取。这一次轮到长辈,那天我爸刚下夜班,迎着大雪骑回家里,给自己买了啤酒和鱼罐头,厂里还发了一袋白糖元宵,过节用的。我放寒假,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自己下棋,我爸回来后,刚起开酒,听见电视里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立即出门赶去长辈家。后来说是在夜里跌过一跤,已是昏迷状态,由于独居,身边无人察觉,送去医院的路上已经不行了,就等着我爸去,才咽了这口气。我爸在第三天早上为其出殡,火化时没让我去,吃饭把我喊来了,只是几位邻居,有老有少,勉强凑成一桌。菜上了大半,谁也没敢动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直至最后一道熘豆腐端过来时,我爸提起酒杯,说道,谢谢大家来送老人最后一程,咱这儿今天没有外人,你们该吃吃,我也有啥说啥。今天是正月十五,歌里说得好,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人没了,就剩这么一个念想,很悲哀,但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了,人生就是十五的月亮,老他妈在十六圆。这两天守灵,我没睡好觉,老有个动静在我脑袋里,像在跟我说话,我开始听不清楚,后来明白了,老人在找我。为什么呢,有点遗憾,走得太突然,着急去享福了,没写上遗嘱,他挺懊悔,总在念叨,很悲哀。我也没吱声,总不能找他回来补上一笔吧,那不现实。但是,这个情况确凿,证据充分,我还是得跟厂里反映反映,这些年来,我对老人什么态度,我是怎么伺候的,想必大家心里有数,无微不至谈不上,但凡有事儿,也指定到位,这没话可讲。所以,到时候还得辛苦诸位,帮我打个证明,说几句好话,别让公家把这房子收走了。房子在,我在,老人也还在,咱们都是好邻居,日子一起往前过。房子没了,我要是想老人了,还得大老远地骑车过来,琢磨琢磨以前的事儿,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的呢,很悲哀,琢磨起来就想喝酒,喝多了走不动,没地儿住,半夜挨个敲门,影响工作和学习,都犯不上,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大家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实际上,很多人跟我爸也不熟,不过一面之交,房子的事儿更是插不上手。但我爸心挺细,在灵堂上也确实没怎么睡,叨咕来叨咕去,一套词儿总结了大半宿,很悲哀。

大堂中央摆着个电视机,有点规格,四十寸往上。饭吃到一半,电视打开了,服务员和厨师搬来几把椅子,骑着坐了上去,脑袋堆在一块儿,边看电视边小声讨论。我有点看不清荧幕,只知道有人轮番上台发言,讲得很慢,一句话拖成三四句,一个一个词儿往外蹦,听见后头就忘了前面。我爸挨个去敬酒,杯子时高时低,我连吃了三只大虾,有点噎,盘子里总共十只,按人头算的,我的分量有点超标,没办法,我不怎么吃肉,就愿意整点扎嘴的。旁边一对父女看着我,女孩跟我年龄相仿,精瘦,嘴往外翘,大眼睛,脑袋也不小,扎了满头的细辫子,没骨头似的倚在她爸身上,像一把刚洗过的拖布,倒着晾在墙角,一直往下出溜。女孩指着我,跟她爸说,爸,你看他啊。我连忙把第四只虾从碟子里放了回去。女孩又说,爸,你看他,你看啊。她爸盯着我,舌头在嘴唇上来回地舔。我有点难为情,假装看电视,有人调高了音量,我听见里面说,我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我一偏头,她爸凑了过来,给我的杯里倒了点白酒,跟我说,尝尝。我有点害怕,跟他说,我爸不让。他说,哦,你爸。我没说话。电视里说,清醒地估量世界的发展,勇敢地迎接严峻的挑战。她爸又凑近一些,胡楂贴住我的脸,跟我说,你知道今天走的是谁不?我没说话,忽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没过几秒,他又问,你管他叫啥,总说得出来吧。我讲不出口,感觉自己正在发热,脸颊滚烫。他不依不饶,接着逼问,那他管你叫啥呢?我还是没说话,几乎窒息,烧得快要晕过去了。电视机里带了点哭腔,像在拉着长音演唱,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拎着酒杯转过身去,留下一句,<\\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你爸。

此番情景,我跟胡晓雪提过不止一回,她死活都想不起来,我却记得愈发清楚。我跟她说,你让你爸吓唬我,你可以记不得,我也可以不记仇,尚且年幼,不好挑你礼。但是,当天的饭菜你也想不起来了吗,腰果虾仁,扣碗肘子,糖醋鱼,主食是炸元宵,总共十七道,白事宴,必是单数,还不能打包,都是规矩,中华传统。胡晓雪说,实在记不住了,我吃得多吗?我说,不算少。胡晓雪说,吃完咱们去哪儿了呢?我说,你我不知道,我跟我爸回去了,睡了个午觉,醒后撤去灵堂,整理遗物,衣服极少,冬夏各两套,外加一件中山装,草帽倒有那么五六顶;还有一本七十年代的字典,纸页发黄,厚度只有现在的一半,那时候人们不需要认识太多的字;一大摞发黄的信纸,竖着抄了不少主席诗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就记得这句了;还有一柄磨损严重的放大镜,表面全是道子,我想拿着玩,我爸没让,晚上我俩去路口都给烧了。第二天早上,我爸送我去返校,到得很早,我俩没吃饭,看见学校门口有个卖肉夹馍的,一口大白铝锅,底下烧的是劈柴,咕嘟着五花三层的猪肉,正经挺香,我和我爸没吃过这个。我爸问摊主从哪来的,那人不怎么愿意搭理,又问过一遍,他说了个地名,咸阳。我爸说,那可是好地方,也有个变压器厂。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哪里,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大连,还是从前单位组织疗养,在付家庄的海边待过一个礼拜。我爸买了两个肉夹馍,我俩就靠在学校外面的栏杆上吃,有点烫嘴,往下淌着汤儿,轻咬一口,皮是酥脆的,像饼干,嘴唇拢不住,这点真没想到。胡晓雪说,我怎么没吃过,咱俩不是一个学校的吗?我说,咱俩是初中同学,那时候还在上小学。胡晓雪说,让你说饿了,我减肥呢,经不住诱惑,不想听了,你还能再干我一回吗,我收收心。我说,能是能,但你得让我把话说完,从那天开始,我爸再也没回过家,就在这边自己住着,将近二十年,跟谁都不联络,我妈也不过问,忘了世界忘了我,一辈子各活各的。有那么几回,我爸给我妈写信,派我去买的邮票,很郑重,我妈一眼不看,直接扔炉眼儿上烧了,满屋子飘黑灰。这些年来,赶上刮风下雨,或者跟我妈干仗,我一年也能过去住上两个礼拜,我去了他挺高兴,小帽一戴,出门买菜。门口的那个市场你记得吧,左边是卖干豆腐和海带的,搞不明白为啥这两样能凑在一起,旁边是炸童子鸡的,生意不错,还有个烙筋饼的,腿有点残疾,说是年轻时抢对象让人打的,对象一看这都瘸了,不太健全,最后也没跟他,全是悲欢离合。背后是卖叫花鸡的,就地支篷挖坑,把鲜鸡用荷叶和泥巴裹好,放进坑里去烤,属于功夫菜,好几个小时出一炉。我爸老爱去买,可每次都是半生不熟的,那人天天躺在地上看武侠小说,火力控制不好,叫花鸡受热不均,吃一半扔一半吧。再往里走,有个卖干果和小食品的,有点洁癖,一样一样,摆得规规矩矩,我都十五六了,我爸每趟回来还给我带上一盒奶片,鸟悄儿地塞给我,像是怕我妈骂他。我的意思是,还是得说回来改造,改造的意图在于忘却与否定,并非堂而皇之,而是一次循循善诱的自我说服,需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始至终,我爸没被改造出来,有点历史遗留问题。有人过这一辈子,像在夏天的夜市里漫步,走得轻松,兜里啥也不装,灯红酒绿,爱恨离愁,俱往矣,人家就是看个热闹,到点儿回家,钥匙在身上挂着呢。有人过得像在放风筝,看着是在舒展筋骨、锻炼目力,其实是在听天上的风说话,风带来了久违的消息。我爸就不行,过得像个失败的锁匠,上山下乡,等于给脖子上套把挂锁,结婚生子,给身上镶个心锁,停薪留职,给脚上又拴个链锁,一辈子往下坠,走也走不动,无处可去,钥匙早就丢了,他一个锁也打不开,没那技术。胡晓雪说,干不了直说,<\\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你妈的,听得我脑袋疼,上班去了,你收拾完了赶紧滚。

胡晓雪十分麻利地戴上胸衣,抖了抖白衬衫,披在肩上,挨个系扣儿,最后再把胳膊伸出来,挂上工牌。这种穿法给我一种脑袋不大好使的感觉。不过我没说什么,只将包臀裙双手撑好,她像一条湿滑的鱼,刺溜一下钻了进去,一边补妆,一边接起电话,哥,你别急,我马上到店,让个客户耽误了,别提了,有啥大买卖啊,分儿逼不掏,就是个唠,哥,谁能像你办事那么敞亮呢,哥,我吃麻辣烫呢,还差最后一口,是,自选,十多样菜呢,童叟无欺,哥,你吃饭没呢,没吃我给你带点儿啊。

我从十九楼算着台阶往下走,数了五层,就记不住了。楼道里的灯忽闪忽灭,一股腐败的味道不时袭来,胡晓雪比我早走一会儿,我刷不了电梯,高档小区,上下都得用卡,不太合理。我挨在防火门上点了根烟。胡晓雪在楼下的中介上班,连续两年,都是销冠,事业方面一骑绝尘,提了副店长,手里握着十来把钥匙,都是附近待租的空屋,只有简单的家具,不怕偷盗,所以房东直接把钥匙都留给她了。我跟胡晓雪每次换一间房,图个新鲜刺激,上次是一百一十平的,卧室墙上挂着多年前的结婚照片,长期日晒之下,夫妇二人的脸庞均已模糊,变为一片骇人的惨绿,口鼻不分,如同两只忍者神龟举案齐眉。这次是九十多平的户型,两室两厅,厨房里有几盆绿植没有搬走,胡晓雪进屋后,先开了闸,接水浇花,我挨个屋转了一圈,四处摸了摸,全都是灰,至少半年没人住过。我拉紧窗帘,钻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胡晓雪正对着镜子把头上的皮筋儿解了下来,晃了晃脑袋,重扎了一遍头发。我搂着她腰间一圈浅浅的赘肉,贴近她的耳朵,说道,胡晓雪,我爱你啊。胡晓雪打了个激灵,后撤半步,像对待特务一样盯着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娟:

见信如晤。冯长宝过世一事,我未与任何人谈起,除去三五近邻,无人知晓。他有一堂兄,远在上海,贵为教授,钻研音乐艺术,我与其子数年前有过联络,阶级有差,生命道路迥异,说不到一起去,遂又疏远。此事一出,思前想后,还是写了封短信,将消息如实告知。许是他担忧老人不好接受,时至今日,我才收得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几句:惊闻吾弟谢世,不胜悲悼,百年三万天,一别几千秋。回念过去,并于旧宅夜谈,悲泪应心零。特电吊唁,望保重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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