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

作者: 荆歌

老木一伸手,就把飞在空中的苍蝇拢进了掌中。苍蝇在他的空心拳头里嗡嗡嗡地乱撞,他的手心痒痒的。他左手取来矿泉水瓶,单手将瓶盖拧开,然后把苍蝇装了进去。

已经有小半瓶苍蝇了,它们一阵骚动,不知是对新进入的一只苍蝇表示欢迎呢,还是集体抗拒。

大概半个月前,他还只能捉住停歇在墙上或者桌上的苍蝇。它在空中飞来飞去,画着不规则的弧线,他的眼珠跟着它转。他很有耐心,从不轻易下手。直到苍蝇停在桌上像一粒土,或者在墙上像一个小孔,他便果断挥出手掌,将苍蝇一把拿住。他把它握在空心拳头里,任它在掌心嗡嗡嗡乱撞。他的手心痒痒的,心里很满足。

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他以此为乐。他已经能够做到只要苍蝇停下来,便没有逃走的可能。所有被他捉住的苍蝇,都装进一只矿泉水空瓶里。看着透明塑料瓶里的苍蝇,老木心里感到满足。它们在瓶内徒劳地飞,徒劳地挣扎。他笑它们是傻瓜,飞啥呢?瓶盖紧紧地盖着,瓶身上的几个小孔,只有针尖大。那是他特意扎出来的小孔,为的是透气,不让瓶子里的苍蝇闷死。盖子盖着,只有几个针尖大的小孔,你们又怎么飞得出来?就是孙悟空钻在里面,恐怕也逃不出来。倒不如安安静静地待在瓶子里,省点力气不好吗?但是当苍蝇飞累了,一动不动的时候,他却担心它们是不是死了,摇一摇瓶子,它们又飞了起来。他笑了。

更早的时候,老木捉不到苍蝇。即使它们停在桌上,或者墙上,他的手掌挥出去,有时候都碰到苍蝇了,却还是没捉到。好像已经被拢在了空拳里,可是轻轻打开手掌一看,空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粗糙的皮肤和深刻的掌纹。有一次,他慢慢打开手掌,以为没有,一只苍蝇却从里面飞了出来。当他想再去捉的时候,它早就一个飘忽,飞出门外了。他感到懊恼,后悔自己的误判。

现在,他已经能把飞在空中的苍蝇轻易捉住了。

他身手敏捷,身体箭射出去。与此同时,手臂像闪电一样挥出,飞舞的苍蝇,便在空中消失,落入了他黑暗的手掌。

塑料瓶里的苍蝇达到一半多的时候,老木便会把瓶盖打开,摇晃瓶子,让它们飞出去。他放飞苍蝇,因为他并不需要它们。它们不能作为食物,又缺乏太多的观赏性。有一些体力好的,乱窜了几下,就从瓶口飞出去了。而至少有一半以上,已经振动不了翅膀,需将瓶子倒过来,向着地面摇晃,把它们水一样从瓶子里倒出来。这黑水倒出来的时候,有一些勉强飞了起来,动作迟钝。还有的在地面打转,根本飞不起来。当然也有一些,其实在瓶内就已经死了。它们的尸体在发烫的沙子上,似乎被烤出了焦煳味。

老木来塔克拉玛干沙漠看守水井房已经好几年了。五年还是六年?他有些记不清了。那时候,老七对他说,沙漠里有金子。老木不信,他虽然没见过沙漠,但是听他远房侄子强子在外地打工回来说,沙漠里的沙子,就像大海里的水,要多少有多少,强子说要是自己有辆卡车就好了,可以把沙子运回来给包工头盖房子。老木对强子说,你有十辆卡车也别去运沙子,沙子又不是金子,运回来能不能盖房子不好说,运费要多少你想过没有?见老木不信,老七说,钱,钱不就是金子吗?老七这句话分成几段,一段段从喉咙里艰难地咳出来。老七劝老木跟他一起去沙漠,守着沙漠公路的水井房,也不费力,每月能有两三千块工资,那不是金子是什么?

老木当然心动。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守着小屋两头十来里路的地方,看滋润草木的水管是不是漏了坏了,是不是被蛇虫野兽咬了,是不是被太阳晒化了。其他啥都不用干,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可是老七咳得越来越厉害。老七的女人让他别咳,用身子压住他,用手捂住他的嘴,他咳得更凶了。老木也让老七别咳,说咳这东西,你越想着它它就越来劲。别老想着它,也就忘了。

我,咳咳,我咳咳,真要,真的要咳,这一回真,真咳得要要要,咳咳,要死,死,死了,咳咳咳咳咳——老七咳出一句话来,零零碎碎的,老木听不真切。老七的女人却把它们拼成了完整的话,他说这一回他真的要死了,她说。

你可不能死,老木有些着急。老七要是死了,谁带他去沙漠里淘金子呢?老木想去那个地方,有两三千工资。饿了吃,困了睡,老七不能死啊!

老七不搭理老木,只顾咳。老木看着躺在床上咳咳咳的老七,觉得他就像一头怪兽。

终于老七不咳了,最后一声咳,卡在了他的喉咙口,就像一个塞子塞得紧紧的,老七吐不出来气,也吸不进气,果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死了。

老木觉得老七不太够意思,说好了一起去沙漠的,可是呢,他却死了。

老七的女人哭得眼泪鼻涕全流进嘴里,她是个豁嘴。

埋了老七,女人拿出一张纸来,上面的字也不知是谁写的,写的就是能淘到金子的沙漠里的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老七死了,老木就带着老七的女人来了塔克拉玛干。他们还带上了一口钟。

昨天,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老木给钟换上了新电池。电池是一个骑自行车走沙漠公路的小伙子送给他的。他换上电池,钟又走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是知道应该把时针拨到几点的,因为太阳落到了屋后那个最高的沙包后面,这时候应该是傍晚十点来钟吧。他把时针拨到了十点的位置。看着钟咔咔地走起来,他想了想,又把时针退回去一点,退到十点缺五分的位置。他觉得这样更精确一些。

不止十点了!女人含糊不清地提醒他说。

他没理睬她。

这只钟又精神饱满地开始咔咔地走。一走又走了多久?是一年还是两年?或者三年?后来它终于又像被关进塑料瓶的某些苍蝇一样,越来越懒得动弹,最终死了。钟是不会死的,时间不会死。只要再换上新电池,它就又会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他请送菜的卡车司机买了一节五号电池,换下了旧电池。

时针应该拨到几点?这回他可以随心所欲,愿意拨到几点就几点,边上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因为女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女人以前是老七的女人,因为兔唇,她说话总是含糊不清。老七瘫痪以后,老木经常去看老七,把手里的烟屁股递到老七嘴边,让他吸上一口。老七每次都说自己要死了,这样的话他说了几十遍。老木每次听到老七说快死了,都会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咳嗽。老七知道老木为什么笑,便吃力地说,这一次狼是真的要来了。但是老七还不死,就那样躺在炕上只能眼睛动动嘴巴动动。

女人有时候会当着老七的面摸一把老木,脸、胳膊,或者裤裆。老木觉得这样不好,怕老七生气,总是躲。但老七没说什么,只是把眼睛闭上。老木看到,有泪珠子从老七眼皮底下拱出来。

老七一死,老木就把女人和那只时钟一起带走了。

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水井房是用彩钢板搭起来的,白天太阳要把一切都烤化,把所有的东西都烤成沙子。幸亏有树,为水井房遮挡着烈日。树是水管里一滴滴流出来的水养活的。老木的工作,就是要守护这里的水管。绳子一样细细的水管,养活了树,养活了这条细细的公路。只要水管在,树就能活,公路就不会被流沙埋没。但是水管太细了,晒久了可能就化了。或者,沙兔和甲虫会把它咬破,那就须及时把水管补好。

老木对女人说,你的嘴唇倒好,口水和饭菜不会从缺口的地方流出来漏出来。

女人说,漏你个鸡巴!

老木问,老七的鸡巴,是不是也会放进去?

老木指的是女人的嘴,她嘴唇上的豁口。

女人抄起大扫帚抽打老木,抽得很响,但并不痛。老木笑了,很开心。他愿意被女人抽打,劈头盖脸地一阵抽打,他很享受。

女人趁他不备,一把揪住了他裤裆里的东西。老木求饶,女人便松开了手。

女人不喜欢他们的床,觉得稍一动弹,它就吱嘎吱嘎地响,烦人。老木却还嫌它响得不够。他就喜欢听到身子底下床板不安分的声音。他像调皮的孩子走吊桥一样,故意晃动身子,让吊桥晃起来,让床跳腾叫唤起来,这样他才觉得女人真是个好东西。

女人觉得老木不正经。老木说,你爹娘才不正经。女人说,你为啥骂我爹娘?老木说,这哪是骂?你爹娘要是正经,哪来的你?女人说,那你爹娘不也不正经吗?老木说,老七怎么样,是正经还是很不正经?女人不想说这些,说,别说这些,说出来就是不正经。

女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老木翻过好几个沙包,走得很远,去找女人。他翻过好几个沙包之后,差一点回不到水井房。四处都是沙子,沙子后面还是沙子,灰黄的世界就没有个尽头。太阳好像也不见了,他无法辨认方向。他大声喊着女人的名字,老豁——老豁——他一直这样叫她,因为她是豁嘴,没有正经的名字。他的声音传不远,一喊出来就被沙子吸没了。

他一个人睡在床上,床在他晃动身子的时候,依然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但是女人没了,床的吱嘎声不再让他兴奋,只让他伤心。女人不知道是被狼吃了,还是觉得老木不正经,不想再跟他。或者,她是实在忍受不了这地方的寂寞,跟着卡车司机跑了。也有可能啊,她去摘黑枸杞,跑得远了,认不得回来,就被风沙埋了。

老木听不得床铺响,他揪来一些干草,床板每一个可能发出响声的地方都用草缠了,不让它出声。

他在床上挺了几下身子,床不叫唤,却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哼哼唧唧。摸了摸身边,空的。

老木极想女人,但他似乎忘记了女人的模样。他只记得她的豁嘴,兔子一样。以及她含含糊糊说话的声音。要是有一张女人的相片就好了,可以挂起来,挂在床头,他摇晃床铺的时候,床叽叽嘎嘎响起来,相片上的女人也会随着这种声音把她的豁嘴张大。他听说过,豁嘴是可以用针线缝起来的,最后只留一条小小的疤,轻易看不出来,就跟常人的嘴一样。但只有医生才会缝,要打麻药,要花很多钱。老木不知道存下三年的钱,够不够让医生缝上女人的豁嘴。

后来老木死了心,知道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老木对她说,他已经不再想她,让她也别惦记他,如果她一定要惦记一个人,那就老七吧。

老木有过觉得对不起老七,尤其是悔不该当着老七的面跟女人干那事。老七身体一动都不动,但是眼睛会动。他一会儿睁大眼,一会儿又使劲闭上。泪珠子像一只小虫,从他眼皮底下钻出来,老木是看到的。他忘不了这个。现在好了,老木不再那么内疚。女人不在他这里,如果她还活着,跟了别的男人,那就跟他老木没啥关系了。如果她死了,那就是去了老七那里,老七应该知道,也没啥好恨的了。

一个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年男人,被老木巡路的时候发现了。他晕倒在灌木丛里。蚂蚁爬满了他的小腿,一只小趾甲被蜥蜴啃掉了一半。老木救了他,用草药泡的酒洗了他的伤口。徒步者醒来,把老木的小半瓶药酒都喝了。他告诉老木,他是中了邪,否则不会晕倒。他指了指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方向说,那里有一具干尸,还是个女的。老木听了,怪叫一声,跳起身来就要往西边去。徒步者这才感到小脚趾痛得锥心,也没追着老木去。

老木翻过几个沙包,也没见到干尸。起伏的沙丘,平滑得就像人的皮肤一样。哪一处下面埋着女人?老木找了一根枯木棍,东撩西拨,沙子下面还是沙子,软软的,木棍捅下去深不及底。

他天黑才返回。月亮升了起来,又大又圆又亮,把沙丘照得就像一个巨大的裸体的女人。奶子高耸,小腹微微隆起,大屁股歪向一边。老木在月光下有点发呆,见自己的影子小小的,都没有躺着的女人脚丫子长。他踩了一下“女人”的脚,又踩了她的肚皮。她的奶子太过巨大,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去,在最高处躺了下来。沙子还是热的,手越伸进去,热度越高。老木在沙包上哭了起来。他忘记了这是不是他头一回哭。他从小就不喜欢哭,爹死的时候是假哭,本不想哭,但娘让他哭,娘猛抽了他一记后脑勺,说你个浑球,爹死了你都不哭。老木就号起来,却没有眼泪下来。后来娘没了,跟人跑了,老木也没哭,只是呆呆地站在村口,看着那条发白的细路,像一条白蛇向远处蜿蜒。

老七死的时候,女人哭得稀里哗啦,老木没哭,老七又不是他爹,他哭什么?他亲爹死的时候他都没哭。

他在沙包上坐下来,屁股底下软软的,热乎乎的。头顶的月光洒下来,凉水一样。他的耳朵和脖子觉得冷,但屁股底下却是热的。哭声就像狼嗥,老木觉得有点可笑,便不再哭。回到水井房,看见床铺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干尸一样。他吃了一惊,壮起胆推他,徒步者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让老木睡。

两个男人挤在一个铺上,老木睡不着。徒步者也不再睡,便跟老木说话,还说唠唠嗑脚趾就不再那么疼。他对老木说,很多博物馆都有干尸,就像风干的牛肉,头发和衣裳还在。几百上千年,几千年的木乃伊,看上去怪怪的,面孔像哭又像笑。徒步者对老木说,多亏你救了我,否则我就变成了木乃伊,一千年以后被人发现了,放进博物馆让人参观。有豁嘴的吗?老木问了一句。什么?徒步者觉得奇怪。老木不再吱声,他想象几百年以后,老豁的干尸放在玻璃柜子里给人看,每天都有人花钱买了票看她。要把被子盖好,老木在心里叮嘱她,把嘴也盖起来,老是咧着被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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