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医事
作者: 李约热普德家二楼的神台下面,一张大大的圆桌坐着三个人。
忠光、普德、汉南三个乡村医生在一起喝酒。
大检查刚刚结束,三个人都脱了一层皮,他们需要娱乐,喝酒是最好的娱乐。
菜是普德家冰箱里沤了很久的炸鸡翅、扣肉、腊猪头肉——这是普德前段时间从村里办喜事的人家打包回来的剩菜,冰箱门一开,不到十分钟就可以上桌。
酒是老罗家熬的米酒,一个能装二十斤酒的白色塑料桶,桶的底部焊着一个水龙头——因为焊有水龙头,这只塑料桶看起来非常地饥渴——每当普德提着它走进老罗的酿酒坊,老罗就说:“带把的又来了。”今天它跟往常一样,被放在神台旁边的椅子上。忠光杯中酒见底,普德杯中酒见底,汉南杯中酒见底,只需转过身去一扭,又是满满的一杯。
喝到第三杯,三个人的话就多了。忠光主要是骂县里的领导。大检查的前一天,他突然被叫到村部,一个瘦高的副县长充当“考官”,问贫困户健康情况:生病多少人,住院多少人,打针吃药能报销多少钱,住院能报销多少钱。他一下子就蒙了,他又不是电脑,哪里记得这么多。忠光回答不上来,会场的每一个人都回答不上来,就被一通臭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副县长是城里高学历的选调生,做事认真负责,他一来到乡里、村里,很多人就很紧张,因为他喜欢拿各种数据来问人,答不上来就开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其实也不是专门骂忠光一个人,在座的乡村领导及开会的每一个人都有份,因为忠光是唯一参加会议的村医,所以感觉领导主要是骂他。
酒桌边忠光说:“一个月就给我几百块钱,要管几百个人生病不生病的事,平均一个人一块钱,要做的事太多啦,不光给病人打针吃药,还要经常去查哪个人生病,是真生病还是假生病,哪个人生病不去医院在家等死,哪个人有家族病,哪个人有肺结核,哪个人有精神病。经常是半夜有人头疼脑热找我,我处理不了,就帮着送去卫生院。我每十天就在村里转一圈,给精神病人送药,给肺结核的人送药,顺便问问,神经病一样地问:最近你感冒吗你发烧吗你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们以为我拿了很多钱,就几百块钱,油费都不够。问我是干什么吃的,这不是有病吗?你以为你是谁,我又不是国家干部,不归你管,你骂镇长可以,你骂副镇长可以,你不能骂一个不是国家干部的人,骂不是国家干部的人是要出事的。还有,我是个医生,往那里一站,谁都和我打招呼,谁都觉得我亲,如果他们知道你这样骂我,他们还会相信我吗?他们有病还会来找我吗?如果我不是个医生,我随便你骂,我是医生,你就不能乱骂。骂医生是要出事的。我不当这个村医会活得很舒服,要不是我要照顾我老娘,我早就远走高飞。这个卵人,下回再敢问我干什么吃的,我就拿药箱砸他——砸他是不可能的,是要去坐牢的,如果他再骂我,我就打开药箱,精神病的药肺结核的药高血压的药混在一起让他辨认,他肯定也辨认不出来,这回轮到我骂他:你是干什么吃的,连‘奋乃静’都不懂,连‘利福平’都不懂。”
忠光满嘴跑火车,普德和汉南都笑了。
普德也是村医,他负责三个屯的“医疗保障”工作。普德的身份很特殊,他是村医,也是贫困户的户主。他家为什么是贫困户,是因为收入太低,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父母双全,老婆生病,就他一个壮劳力。他为什么当村医,是因为每月有几百元钱的补贴。经常是这样:他在给村里的病人送药、量血压、测血糖的时候,电话就响了,他家的帮扶干部老梁给他打电话,问他这个季度家庭的收入,他就回答:“跟上个季度一样。”然后就挂掉电话。普德笑忠光满嘴跑火车,更庆幸自己躲过“一劫”,那天,本来村里也通知他去村部开会,因为他要开摩托车送忠选去县医院住院,来不及参加会议,没有挨副县长训。普德想,当时如果他在场,副县长“骂”他,他是不会生气的。有什么好生气的?一个贫困户,经常得国家的补贴,孩子读书有补贴,老婆治病有补贴,种粮种树有补贴,骂一句“干什么吃的”,就当春风拂面,就当春风刮得有点猛。
“不训人的领导不是好领导,官越小越喜欢骂人,他这算好呢,我曾经看见镇长许四达骂手下的人:‘你们放老实点,你们都是给我打工,干得不好有你们好看。’把手下当打工仔,被骂的一个个都不敢出声,厉害吧。但是骂归骂,他们也是非常辛苦的,每天忙得屁滚尿流,水、电、路、小孩上学、危房改造,操心的事太多了,所以领导脾气大一点,也是可以原谅的。”普德说。他真的是把领导骂人当成春风刮得有点猛。
“他们是国家干部,可以骂,我不是国家干部,是个乡村医生,骂我是要出事的。”忠光说,他不依不饶,仰头又是一大口酒。
普德和汉南也只是笑笑,普德把话题引向忠选,他说:“忠选发烧不退,已经半个月了,他在县人民医院住院,现在也没有退烧。”贫困户忠选在屯里打针吃药没有效果,在乡卫生院打针吃药也没有效果,被普德送到县人民医院住院,已经一个星期了。
普德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发烧的,晚上发高烧,白天发低烧,这么久都好不了。他去水库钓鱼,看见一队红蚂蚁在不远处搬死苍蝇,就拿水淋,他刚刚钓了几条鱼,脚就被红蚂蚁咬了,报复来得太快了,忠选的脚肿得像挨马蜂叮,肿了好几天才消,之后就发烧,白天低烧,晚上高烧,在我们八度屯,哪个没挨红蚂蚁咬啊,涂点清凉油,很快就好了,像忠选这样被红蚂蚁咬到发烧的我还没见过。他也是没事找事,拿水去淋红蚂蚁,红蚂蚁是好惹的吗。”
忠光说:“看来他是被红蚂蚁王咬了。大象吃蛇,蛇吃蚂蚁,蚂蚁吃大象,蚂蚁确实不好惹。”
普德嘴巴里的忠选是八度屯一个可怜的青年,倒霉的运气就藏在他的口袋里,一掏就是一把。很多年前,他二十岁的时候,好端端的一个人,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股骨就摔断了,送到县医院动手术,植入钢板,后来因为没有钱再去动手术取钢板,钢板一直留在身体里,时间长了就引发股骨坏死,年纪轻轻就拄着拐棍。去年因为新的医疗政策,贫困户看病住院不需要花太多的钱,这才把钢板取出来,还换了人造的股骨。刚刚扔掉拐棍,身体刚刚舒服一点点,又被红蚂蚁咬了,发烧不退。
“有什么办法,人一倒霉喝水都塞牙。”汉南说。汉南是镇卫生院的医生,整个野马镇倒霉的事他记得最清楚,因为他兼任医院的统计员,医院所有的病例他一清二楚,急病、慢病,治得了的病、治不了的病都由他来统计,每天睡觉一闭眼,那些愁苦的脸就浮在眼前,搞得他都麻木了,不管是急病慢病治得了的病治不了的病,在他看来都是“凉水塞牙”。
“忠选也是太大意了,他不去钓鱼,什么事也没有,钓什么鱼呀,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去钓鱼。”普德说。
很快,红蚂蚁咬忠选的事又被汉南其他的话题遮盖掉了——只要酒一直喝下去,就会不停地有“凉水塞牙”的话题被覆盖掉。汉南讲的这件事,是木工黄瑞坤女儿的事。汉南说:“黄瑞坤的女儿黄张叶被公安从戒毒所送回来了。他家的麻烦事来了。”说到黄张叶,忠光和普德都摇头,异口同声地说:“这个女仔没有救了。”黄张叶在南宁读高职,毕业后在一家OK厅打工,染上毒瘾。汉南说:“昨天黄瑞坤和他老婆来找我,他女儿高职学的是护理专业,有护士证,他们想让女儿到乡医院找事做,让我去跟院长老韦说。你说老韦敢收吗。有个护士证就想来上班,他们把医院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女儿算是废了,她吸毒的事整个野马镇都知道,村里她待不下的,城里也不能去,去城里又是往火坑里跳。家里不能待,城里也不能去,你们说头疼不头疼?如果你们是瑞坤,你们应该怎么办?”
忠光说:“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就让她在家里待,我养她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毒瘾不容易戒啊,酒瘾都不容易戒,何况毒瘾。我的一个老同,九渡镇的,他的儿子吸毒,他焊了一个铁笼关他在里面,他说要关三年,关三年才放出来。他儿子后来真的在笼子里生活了三年,三年后放他出来,老同让儿子跟他去工地做工,儿子死活不愿意,也不是关了三年他变成神经病,也不是关了三年他跟家里赌气,他就觉得这个笼子好,去工地做工不好。我那天去九渡镇吃喜酒,特地去我老同家,我看见他的那个儿子在铁笼里玩手机,见到我还很礼貌地喊我阿叔,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出来,他说只要出了铁笼,他就想到毒品,只要进了铁笼,就一点都不想毒品。他这是为他爸爸好,在铁笼里他还是他爸爸的儿子,在铁笼外面他就不是他爸爸的儿子。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所以瑞坤麻烦啦,如果黄张叶是我的女儿,我不会焊一个笼子关她,男的可以关,女的不能关,我养她一辈子,反正我现在也养我的老娘,我就当再养一个老娘。”
普德说:“天不会塌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们见过的病人还少吗?死去的活着的也真不少,在村里,哪一家、哪个人遇上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最后都能了断,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吸毒也不算什么,就当是得了一场病,慢慢吃药,忠光说得好,大不了像那个老同一样,又焊一个铁笼,大不了像忠光说的一样,多养一个老娘,养个老娘天经地义,养个老娘一样的女儿,更加天下无敌。所以,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这个世界就越黑。人生下来就是吃饭做事情,饭有好有坏,怎么样都要吃,好吃的要吃,不好吃也要咽下去,保命要紧啊。事情有好事情坏事情,这个也选择不了,好事情当然要做,不好的事情要硬着头皮做,有时还要把不好的事情当好的事情来做。如果我是瑞坤,我就要这么想,我就要这么做。”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村里面的其他“凉水塞牙”的事情,直到喝醉为止。
普德在布马屯陆闯家“参观”陆闯家的制氧机。陆闯得了尘肺病,他每天需要吸氧,乡卫生院只有几个氧气罐,都不够他一个人吸,就是够他一个人吸,哪怕国家给他报销百分之九十,他只负责百分之十的费用,他也负担不起。就是百分之十的费用不用他负担,由医院负担,医院也负担不起——医院是差额拨款单位,医生、护士和其他职工的部分绩效工资要靠医院营业的收入来补充,现在医院每天只有几个病人看病住院,收入不高,经费紧张得很,所以氧气瓶不可能免费提供给布马屯的陆闯。于是陆闯的大儿子陆大卫跟他的高中同学冯恩上网按照网上的教程,用两个装满水的铁罐和一个鼓风机,给他制造“氧气”。普德到来的时候,陆闯躺在床上,看见普德,他坐了起来,一边吸着免费的“氧气”,一边对普德说:“你也吸一吸。”说着把透明的塑料管从自己的鼻子下抽出来,递给普德。普德把塑料管放在鼻子底下,感觉到只有风吹进自己的鼻孔,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氧气,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还是年轻人厉害。”普德说。他抽了抽鼻子,细细去品这款陆闯家自己制造的“氧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氧气,就是铁罐里挤出来的微风。不是,真不是,普德最后确信那不是氧气,那只是一种风,但是他看着陆闯得意的神色,他又不好说这不是氧气,他怕这对陆闯造成打击,儿子的孝顺比货真价实的氧气还管用。他说:“大卫很厉害嘛,会制造氧气,这可省不少钱呢,你觉得好多了吧?”
陆闯说:“好多啦,现在我全靠这个。”陆闯得意地从普德手中拿过塑料管,挂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惬意地吸着,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会发明创造。”他的脸上甚至露出笑容,笑容甚至有一点神秘。
这叫什么发明创造,根本就是瞎折腾,但是普德没有这样说。“大卫现在在哪里?”他说。
陆闯用手往上指了指,示意大卫现在在二楼。普德说:“我上去跟他聊天。”普德爬上二楼,一边爬楼梯一边喊:“大卫,你在干什么?”他还没到楼上,陆大卫就从楼梯口探出头来,“阿叔,你又给我爸送药啦。”
“没有,什么药都比不过你的制氧机,你真是个大孝子。”普德说。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陆大卫身边,陆大卫对他说:“这是普德叔,我们屯的村医,经常给我爸送药。”年轻人朝普德点头,好像见不得陌生人一样腼腆地笑着。大卫又跟普德说:“这是我同学冯恩。”
“就是你们两个做的制氧机?你们在职业学校学的是什么?制氧专业?”
“哪里有这个专业?我学汽车修理,他学机械制造。”
“怪不得那么聪明,还会发明创造。”虽然普德对那台制氧机并不感冒,他还是愿意夸他们,他用陆闯的话来夸他们。越夸他们他们就越得意,腼腆的冯恩都不腼腆了,换了一副张扬的面孔,“做制氧机算什么?我们现在正在做透析仪。”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