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静怡小姐的客厅

作者: 严彬

去岁下的雪,

今又在何方?

——中世纪法国诗人维庸《历代淑女歌》

汪静怡小姐已经打算好要离开北京的。她一半的东西已经打包好,早早寄回老家浏阳市了。差不多半个月以来,除了买些纸箱子、打包带、透明胶,她就没有花过一分钱。她每天在家里做饭,米还剩下半袋子,都倒进了塑料米桶里。米桶干干净净的,三月她还用洗洁精清洗过一回。可是四月刚刚到中旬呢,她收到了公司的解聘通知,没多久,她就带着自己工位上的瓶瓶罐罐回家了。那时候她还没想过,就在今年,她可能要离开已经工作生活了十五年的北京。十五年,一个呱呱坠地的娃娃都长成少女啦。

汪小姐刚刚来北京的时候,她还像个女孩子呢,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八,娃娃脸,干净而洁白,少女的背,天鹅颈。二〇〇九年她在海淀区中关村上班那会儿,中午常常一个人去第三极书局看书。她去第三极书局的时候,好几次被人误认为是高中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是二〇二〇年代,很快就二〇二五年,汪小姐也不年轻了。她来的时候还只有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如今已是三十七岁的中年女人了。三十七岁了,还没有结婚,目前也没有对象,她连婚恋市场都没有进去过,没有去选择别人,也没有被挑选。她只听人说,那儿的剩女比男人多,高学历的,海归回来的,真心想要成个家的,只是去体验生活的……有人结伴而去,有人孤单而归,真是苦涩的时代风景呐!

最近六七年,汪小姐一直与人合租。房子是她整个儿租下来的,三室一厅,位置就在金台西路,紧挨着车流滚滚的北京东三环,南面不远处是已经建成亮灯营业的高高大大的中国尊。那青银色的摩天大楼像《西游记》里孙悟空的那根金箍棒,不分白天黑夜,总是矗立在那里,花费了将近十年才完全落成的。十二年前,国贸桥的东北角还是一片挖了一个个巨大深坑的工地,有人说,那深坑中将要朝地下建筑十层楼房。十年后,地上和地下的楼群建成了。又过了两三年,摩天大楼从下午晚些时候就开始灯火通明,一些有实力的国营企业、民营公司、跨国集团陆续进驻其中,在那里招兵买马,一个中国尊有超过一百一十层,五百米高,能同时容纳近两万人在其中办公。也就是说,在那幢接连天地的大楼里,可以住进一个中国乡镇的总人口。想想那么多的人都在里面做些什么吧!有好事者还提了令人不堪的问题:一幢中国尊每天该往地下排泄多少屎和尿啊!真是不敢想象。

二〇二四年,中国尊在晴天的太阳下闪着青银色的耀眼的光芒,汪小姐租住的卧室里就能见到。汪小姐的卧室隔壁是另外一间卧室,时而空着,时而住进来一个人。她的朋友有时候说起汪小姐那些合租对象,就笑言汪小姐虽然长久不谈恋爱,没有男朋友,但也像是跟合租对象那里离过好几次婚了。汪小姐听了哭笑不得,想反驳吧,又觉得那比喻是有多贴切啊!她确实相当于跟合租对象们分分合合、迎来送往地结过六七次婚,又离了六七次的。这些事情也就发生在短短六七年时间,都集中在她住的这套金台西路边上呼家楼北里三室一厅的房子里。

汪小姐有时候回忆起这些年的生活,也像是在回忆从前的恋爱对象,真是有喜有悲啊!

租 客

汪小姐的租客,换来换去,也有五六个人了。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六七年来都在一家国营单位上班,地段还好,就在东二环边上,好气派的一幢大楼里,大楼的前面是工体北路,旁边是地铁,后面是外人基本上不会踏入的单位员工宿舍。汪小姐是合同工,单位是做互联网新闻的,她在里头担任商务经理,每个月的薪水,税前也就两万块,扣掉几样保险,扣掉非交不可的税和公积金,拿到手上就只有一万五了。稍有欣慰的是,大概因为是国营单位,汪小姐的住房公积金交得比她认识的其他公司差不多薪水的人要多了将近一半。这样算下来,如果汪小姐有朝一日要在北京买房子,这些年累积的公积金也是一笔可观的存款,有点像是存了银行的定期,差点就要忘记了,但终究还是能找回来。不只买房子时可以用公积金,汪小姐知道,租房也是可以提取公积金的,只要有合同,走合法的手续。但汪小姐没有动那笔钱,她觉得不如将它当作类似嫁妆或者别的什么存下来,暂时忘掉它吧。租房子,钱就从日常那一万五左右的薪水里拿。一个单身女人,没有房贷,没有特别大的家庭压力,她的收入维持一个比较体面的生活也差不多了,一个月的开销,不超过一万块。吃饭,买点东西,看看电影和展览,衣服鞋子她也不多,化妆品就用普普通通的office lady款,在国企上班,形象也相对保守一点,顶多有两个稍贵一点的包包,也不必是SK大厦里那些奢侈大牌,一只Mansur Gavriel就足够了。

七年前她租到这套七十九平米的三室一厅时,房租是七千元。她想着,将房子租两间出去,各租两三千是没问题的,那她自己就只需要负担一两千房租,几乎像是挣了钱一般,生活上也有人做伴,热闹一点。她便租了那房子,如愿找了合租的房客,房子几乎没怎么空过。

汪小姐租的房地段好嘛,国贸近在咫尺,那是全北京的经济中心区域了。三环路和地铁十号线、六号线、十四号线都在五百米之内,四通八达的,房子很抢手,十来平米的房间,即便是呼家楼北里这样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苏联风格老小区,租三千块都是有人乐意的。实际上,这价钱比北四环边上,甚至比遥远的望京,还要便宜一些。

汪小姐的第一个合租对象,是闺蜜Lisa。当时Lisa上班的地方就在东三环边上的康泰大厦,紧挨着呼家楼地铁站,别提有多方便。Lisa工作日上班晚出晚归,八点半还在床上躺着呢,人不到晚上十点钟也不愿意回来。她喜欢夜生活,夜生活很丰富的,国贸附近的夜场啊,酒吧啊,KTV啊,健身房啊,她熟悉得很,经常自己去,也带朋友,带公司玩得好的同事去的。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开玩笑般地,给一家挺大的夜场做拉客小姐,只拉客,不作陪。汪小姐的大学同学陈大雨三年前来北京出差的时候,他说想去体验体验北京的夜生活啊,就是Lisa主动提出带陈大雨去的。

陈大雨长得也不错,乖乖的,圆脑袋,细软头发,像弟弟,一米七五的个头吧,脸也很白,年轻时候没有长过青春痘的。Lisa见到汪小姐领着一个帅哥来了,她很开心的,三个人一起吃过一顿饭后,就和陈大雨熟了。后来便领着陈大雨去了她兼职的那家夜场。汪小姐后来听陈大雨说起过Lisa带他去夜场的见闻。他说,真是开眼界啊!原来北京的夜场那样土气,里头的人也不漂亮,有一半的女孩看上去都有三四十岁啦!陈大雨那次感到失望,Lisa后来连连给汪小姐赔不是,她说她原本是不打算带陈大雨去自己兼职拉客的那个夜场,她是要带他去著名的工体某某场的。然而她怎么就改了念头呢?她自己也回忆不上来。总之那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寻开心而已。

Lisa和汪小姐合租了三年多,后来换了工作,交了个男朋友,她就搬了出来,据说搬到宋庄她男朋友那里去了。Lisa说,她那个男朋友啊,是个艺术家,诗人,又是画画,又是篆刻,还会烧窑,烧了包着桃红色彩的大杯子,一个杯子可以泡一公斤茶水的。人走如茶凉,汪小姐后来与Lisa也没有那么亲切了,似乎就不再是闺蜜了。

比Lisa稍晚一步成为汪小姐室友的是一个年轻男孩。男孩说,就叫他强叔吧!他说他年纪是二十七岁,比汪小姐和Lisa都要小几岁。汪小姐和Lisa很快从他口中打听到他全名叫许小强,和《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只差一个字。他说他名字的由来不仅因为他爸爸姓许,还因为他爸爸和他妈妈都喜欢看周润发、赵雅芝版的《上海滩》,他说他俩就是因为一同凑在一家电器店门口看《上海滩》认识的,后来喜结良缘,才有了爱情结晶许小强的。许小强他还想装老成,也喜欢许文强的大哥扮相,搬来的时候正好是北京的冬天,十一月,也还不算太冷,就在那十度上下的天气里,他已经围上了许文强式的白围巾。怎么说呢?许小强挺招人喜欢的,比较热心,合租时期一些力气活儿、脏活,就连倒厨房和洗手间的垃圾、卫生纸,他也都给干了。汪小姐和Lisa一开始还觉得老不好意思,尤其她俩生理期的时候,洗手间的垃圾篓里那带血的卫生纸,她俩总不好意思叫许小强看见,更何况是一个大老爷们儿老拎着一袋带血的卫生纸袋去倒呢。她俩就将洗漱间的垃圾袋换成了大号的黑色塑料袋,这样多少可以在外人面前挡着点儿。许小强的好,是像大哥,又像闺蜜。

许小强搬走的时候是第三年秋天。和后来Lisa搬走的缘由是一样,因为爱情,跟着爱情走了。

许小强搬走前一个周末,汪小姐和Lisa一道郑重邀请许小强一块儿做饭、吃中饭和晚饭。那天他们三个人就在那套三室一厅里忙了一天,做了两顿饭,吃掉了一条大鲈鱼、一只大龙虾、半只鸡、外卖的紫光园烤鸭,一些蔬菜和水果,四瓶半红酒,直到深夜才各回各屋。汪小姐说,舍不得许小强走。她说,小许啊,你走了,姐姐我会伤心不已,一个这么好这么贴心这么照顾人的弟弟,再到哪儿去寻第二个啊!Lisa对许小强说,许小强你怎么就不考虑和我谈恋爱呢,你看我,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要钱,我也有点儿钱。你不是喜欢旅游吗,你怎么不叫我一块儿去旅游呢,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也好啊,说不定你总能喜欢上我们中的哪一个,我们也都不差,都是美人儿啊!

借着离愁别绪和酒劲,许小强也大胆回答这位姐姐:

两年多啦,弟弟我另有所爱了!承蒙两位姐姐关照,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很开心。我没能早些得到您二位的芳心,没好意思喜欢上你们,真是遗憾,遗憾啊!李敏——他说他交的女朋友叫李敏——对我很好,我一见到她就动心了。你们知道吧,我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喜欢我……不,我们都是爱啊!这年头,爱情多难得!你看你们,看我的那些同事,谁还谈爱啊!顶多说个“喜欢你”,轻飘飘的。喜欢你。喜欢她。轻轻松松,甜甜美美,没有那么难的。你看如今的人都挺好看,又会打扮,年轻人怎么会缺少爱情,怎么会不愿恋爱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和你们在一块儿住着我很放松,比较快乐,我没有因为住在两个女人身边就觉得害臊,就觉得不方便。很奇怪是不是?你看我刚刚搬来的时候,我就没有害臊啊!我没有害臊对不对?我觉得你俩都很亲切,我既没有可保留的,也没什么好张扬的。在呼家楼两年,我换了三份工作啦!真是要命,换工作比换房子快多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现在还在工作。等我和李敏搬到一块儿住,就住到东北边去了,在金盏嘉园那边,你们知道吗?金盏嘉园,东坝,那边有一些村子,有不少工地,如果你们在地图上看,那边还有一个圆形的轨道,据说是跑火车的,货运火车。我在地图上看到过,李敏说她去过,只是我们俩没有一起去过。李敏在那里住了也有三年了,她是一个好女孩儿,又浪漫,又沉稳,三年多没换过工作,就在798附近上班来的。我搬到那边去,离呼家楼就远了,就要和姐姐们说再见了!再见吧!今天先说再见!改天再说。接下来几天我们每天道别一次……

许小强一口气说啊说,真是停不下来了,简直是要将自己这前三年和接下来三年的故事一股脑儿说出来了。都是抒情!都是回忆和情感呀!许小强就要流眼泪了。他喝着红酒,与汪小姐、Lisa碰杯。他们从中午后吃饭,下午还在吃饭,紧接着到了傍晚又去厨房做菜,接着又继续吃饭;吃饭,喝酒,喝酒,吃饭。他们三个人那天每人喝了一瓶多红酒,也没有醉倒,只是后来各自倒头就睡了,客厅里一堆食物和餐具的残败景象,满屋子的饭菜和红酒气味。

客 厅

要说汪小姐也算是挺幸运的人,遇到过几位挺处得来的室友。室友们像朋友那样迎来送往,Lisa和汪小姐同住最久,感情当然也是最深的。可我们不是早说过了吗,许小强因爱情搬走没有半年吧,Lisa也说遇到了爱情,也奔着爱情,离汪小姐而去。她俩之间的感情,说淡,也就淡了啊!

Lisa走了,可爱的许小强也走了,许小强的女朋友李敏她们始终也是没有见过。

有一回,已经到了二〇二二年秋天了,汪小姐独自走在下班回去的路上,经过朝阳大剧院,大剧院门前的小广场有两年没有乌泱乌泱的外地旅行团聚集了,空空荡荡的,尽管旁边就是车流如织的喧嚣的三环路,脚底下就是呼呼响交织而过的地铁十号线和六号线,好世界朝西开着的大门口依然进进出出是下班的上班族、鱼贯而入又急匆匆拎着各式外卖包出来的外卖员,旁边康泰大厦写字楼里下班的中年人和青年人们来来往往奔走在各自回去的路上,汪小姐却感到一阵冷清,孤单。她握着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出Lisa、许小强、赵莉莉、小李,还有已经回老家大连去了的长相那么甜美的关关女士,还有……还有谁来着?她本来还打算叫上那对带孩子的中年夫妻的,她突然想起,不晓得他们正在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孩子是应该留在北京了吧,找到念小学的地方了吧……然而终究想想还是放弃了。

她就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叫作“汪静怡女士的客厅”,她想着以前这些同住过的人,尽管不是同一时期出现在她那套三室一厅,没在收拾得挺干净的挂着草间弥生的装饰画的客厅里一块儿聊过天、吃过饭,总算是多多少少有缘分的,处得也还好啊,为什么就不能在一块儿聊聊天呢,至少他们都在那幅挺大的草间弥生花花点点的画前面的沙发和地毯上看过电视谈过人生谈过爱情谈过文学谈过理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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