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五记
作者: 肖复兴老眼惯看南北路,流年暗换往来人。
——题记
同泰店
西打磨厂,紧靠前门老火车站的东南侧。这是一条明朝就有的老街,在明《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里,曾经记录下它的街名。当年,以房山来这里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多而得名,这和明朝迁都北京建城大兴土木有关。地名符号上,刻有历史的印痕,映彻前朝旧影,这是北京这样的古城才有的特点和韵味。
在这条老街上,从清末到民国时期,最大的特点,除饭馆多,就是旅店多。旅店比饭馆更多,至今还能看到它们的遗址,不仅有的老房还在,连门楣上旅店的旧字号都还看得见。这依赖于1901年前门火车站的建立,交通便利,来往人员增多,紧靠火车站的这条老街,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早早褪去石匠店铺的外衣,适时应需,成为旅店集中之地。
根据光绪年间的《朝市丛载》书中记载,当时北京旅店有一百零一家,前门一带有七十五家,西打磨厂老街上,就占三十家:鸿泰店、聚泰店、德泰店、同泰店、泰昌店、会成店、太谷店、悦来店、三义店、玉隆店、永兴店、全盛店、复隆店、德兴店、吉顺店、外升店、恒发店、恒和店、公和店、万福店、吉隆栈、宝盛合店、中尚古店、万福西栈、新大同店、兴顺店、保安店、永平店、万福东栈、前门第一宾馆。
这些旅店,一般分为三种。
一种专门住南来北往的客人,称为“客店”。这样的客店,很多一直延续到北平和平解放初期。民国时期,学者邓云乡小时候随家人来北京,最初住兴顺店,就在西打磨厂的西口。1949年5月,诗人邵燕祥从河北正定到北京工作,住在西打磨厂路北的中组部招待所,以前“利顺德”二层木楼的老旅店。
一种是货栈,须有宽敞的空场,好装货停车用。货栈相当于如今的物流,通过它们将货物运到或运出火车站,流通全国。货栈曾经占据北京近代旅店业的大半江山。西打磨厂现存的太谷、大丰旧址,当年有前后门,有宽敞的货场,后门紧挨着前门火车站的货场,都是有名的货栈或粮栈。
最后一种是大车店,住的是为火车站运送货物的工人和他们的家眷。
百年沧桑之后,如今,老街上这些旅店大多尚在,基本变成了大杂院。前面《朝市丛载》记载老街上三十家旅店中的第四家,同泰店,就是变成大杂院的一家大车店。
最初,住在同泰店里的,基本都是在火车站扛大个儿的(即搬运工)、拉排子车或赶马车运货的工人。每天傍晚到夜里,院里车轮滚动,“咕隆隆”,粗葫芦大嗓,声响颇大,和一般大院锅碗瓢勺碰撞、葱花花椒炝锅“刺啦”的轻柔响声,完全不同。这样轰如轻雷滚动的各种车轮声,成为同泰店的特点,这是收工的工人累了一天,拉着车回来了。他们要先烫一壶烧酒,喝两盅,边喝边骂骂这一天遇到的不顺的事与人。
同泰店很大,两扇黑漆木门,门前有四级高台阶,把车抬上来进院,没膀子力气不灵。大门后有门房和过廊,里面的院子没有四合院那样规整。房东何家当年买下这座大院,就是这样的格局,随坡就弯,见缝插针,尽量多盖了些房子,房间都不算大,却有四十七间之多。一溜儿南北的房子排列密集,多出前后两个西跨院,像鼓出的两个大包。何家住西后跨院,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有院门,有北房三间,西厢房和倒座房各两间,共七间宽敞房屋。
1950年,毕家住进了同泰店。
毕家的入住,源于毕大爷与同泰店房东何掌柜的结识。前几年,他们同在沈阳做生意。辽沈战役爆发,生意做不成了,毕家的经济来源断了,一筹莫展。何掌柜出手相助,好心让毕大爷来北平谋生计。毕大爷先从沈阳来到北平,战争结束后,1950年,毕大妈带着孩子住进了同泰店前西跨院的刀把儿两间小屋。
起初,同泰店里的老住户,谁也不会注意,因为同泰店里总会有进进出出的住户。他们没有想到,毕家的入住,改变了同泰店的人员成分,和以前不一样,命定般开始了同泰店潜移默化的变化。世上所有的变化,都是这样从微不足道开始,像一丝丝风,你听不见,也没看见,它已经掠过树梢,吹拂房顶鱼鳞瓦上的鼠尾草在动了。
毕大爷是河北昌黎乐亭人,年轻时出关到沈阳做生意。毕大妈留在老家,当小学老师。两口子毕竟有文化,和扛大个儿的工人不一样。初住同泰店,毕大妈还曾经被邀请到街道上,去扫盲班教这帮人识字呢。
北平和平解放,日子虽难,总算安定下来了。毕大爷联系到曾经在东北一起做生意的朋友,买到一些关东烟叶,想靠卖这个养家糊口。毕大爷每天一清早起来,出老街西口到前门,然后走上两里多地,到天桥摆摊卖关东烟。毕大妈在家里给人家缝袜子、洗衣服,后来在老街也摆了个小摊,卖烟、卖小零食,维持生计。几个孩子放学之后,就会跑到老街上一家小工厂门前,黄昏的时候人家倒炉灰渣子,里面有没完全烧干净的煤核儿,冒着残存的光亮,一闪一闪,像萤火虫的屁股,闪动着微弱的希望。他们会和好多一样贫寒人家的孩子一起围着煤火堆去抢。
如果从生活水平看,毕家远赶不上同泰店那些扛大个儿的,他们的收入更高些,也更稳定些。毕家带给同泰店最醒目的影响,要从门口那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说起。那口大水缸,冬天用来储存大白菜;夏天,每天中午,毕大妈都要接满一缸自来水,让毒辣辣的太阳照一下午,缸里的水烫手。黄昏,几个男孩放学了,毕大妈把他们叫过来,一个个排队洗澡,毕大妈用盆舀出缸里晒热的水,孩子们连玩带洗,大呼小叫,噼里啪啦的,溅起一盆的水花,演出一场哪吒闹海,成为同泰店热闹也新鲜的一景。
看人家毕家,多会过日子,怎么想出来的?让老阳儿晒热了水,给孩子洗澡!街坊们这样啧啧赞叹着。让同泰店街坊们没有想到,或者没有品出的滋味是,日子并不仅是靠收入的多少过的,同样艰苦的日子,过的意思并不尽相同,就像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毕大爷、毕大妈一共有七男一女八个孩子,个个都很争气。七个男孩子,陆陆续续上了大学,唯一的女儿,在毕家排老五,看到家里这么多孩子都要上大学,自己没有考大学,上了西城师范学校,吃饭住校不花钱,还有助学金,能分担一些父母的负担。毕业以后,一直在北京小学当老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水才见两腿泥。整个同泰店那么多户人家里,谁家像毕家有这么多的孩子、这么重的负担,但是,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吗?毕家持家有方,教子有方,在我们一条老街都有名。
何家的生意很多,不止同泰店一处。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何掌柜一直坐镇南京,忙着经营生意,便把同泰店交给了已经长大的女儿。何家的女儿,自是佩服毕家,心里拿定主意,一定也得找个有文化的男人,替自己操持这个家,帮自己管理同泰店,让自己的家也能跟毕家一样。最后,她找到一个姓张的大学生,中国大学法律系毕业,终于如愿以偿。在同泰店,何家的女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毕家当自己模板并成功的。
毕家的孩子渐渐长大,学业有成;何家有房产有买卖,生活富富裕裕;同泰店的街坊们虽都是底层普通百姓,干的是力气活,却扬眉吐气,地位高涨,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同泰店里这样三种类型的人家,如三道泉水,在各自的水渠中流淌,并行不悖,泛起各自的水花。
流年似水,转眼毕大爷、毕大妈老了。他们回老家养老后,只有“老疙瘩”老七一个人留在同泰店守家,那时候,他还在读中学。老街已经暗潮涌动,发生了变化,院里有街坊的心思也跟着动,眼睛瞄上了毕家的房子,说毕家就一个人了,还住这么大房子干吗!生生把老七撵进过道一间黑洞洞的小东屋里。原来那么羡慕毕家、佩服毕家,对毕家笑脸相迎的街坊们,像变戏法的,只是轻轻一挥手,毕家门前大水缸被太阳晒得那么热的水,顷刻变凉。
按理说,房子是人家何家的,但不能怪房东何家不说话,这时候,何家已经被赶回香河老家。
毕家是何掌柜介绍住进来的,和何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街坊们由猜想到联想,要找到名正言顺般的说辞。在此之前,有一阵子更是莫名其妙,硬说何家藏有枪支,为防止枪支转移到毕家,同泰店里这些扛大个儿、拉排子车的,自觉自动组织巡逻队,每天夜里在院里巡逻。这样的情景,让毕、何两家有口难辩,只好哑口无言。毕大爷心里还藏着个小秘密,他省吃俭用积攒下八块银圆,想在自己临终前送给每个孩子一块,留个念想。毕大爷生性胆小,生怕这帮人闯进自己家里,没找到枪支,翻出银圆来,烧香引出鬼来,也是说不清的事情呀,竟然趁着风高月黑的夜晚,偷偷把银圆都丢进老街的地沟眼里了!
和毕大爷、毕大妈一样老实巴交的老七,俯首就擒,搬进了那间终日见不到阳光的小黑屋。
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以前,人家扛大个儿的、拉排子车的,不也住在这里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街,老院,老眼惯看南北路,流年暗换往来人。
前不久,我约何家的外孙女国英和毕家老七,一起回老街看看同泰店。同泰店彻底拆除,正在重新翻建,簇新的房间及其格局和布局,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不知以后做什么用。好在两个西跨院都在,多少保存一些过去的记忆。
毕家老七带我们到西前跨院,房子翻盖一新,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还在,依旧枝叶婆娑,院中间新修一方水池,养着多尾金鱼,振鳍摆尾,游得正欢。
国英带我们到西后跨院,指着新建的三间北房,对我们说,幸亏我姥爷抗战期间在老家香河做买卖,经营布匹,供给八路军做军服有功,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我姥爷把买同泰店的房契上缴之后,作为先进事迹,房契一直保存在北京市档案馆里。老街老院拆迁时候,我到市档案馆找到房契,拍下了照片,找到拆迁办。
最后谈判的时候,国英出面,同泰店以前四十七间房,只要求这三间北房盖好归自己。其余的房子都交给国家了。
拆房之前,我告诉拆迁的人,同泰店以前的大木匾,一直在我的床边,顶着墙放着。也不知道这块匾他们保留下来没有?国英又这样对我说。
国英比我小三岁,和我弟弟还有毕家老七是同学,我们从小一起在老街上长大。她笑着对我和毕家老七说,老街拆迁改造以后,你们回来看看,我这里是你们的落脚之地,可以到这里喝喝茶,怀怀旧。
当年毕家老七曾经住过的那一间逼仄的小东屋,看不见了,连位置都说不清楚了。改建后的同泰店,面目皆非。
毕家老七对我说,当年我六哥北京钢铁学院毕业后,分配到鞍钢,在鞍山结婚安家之后,特意回北京,把原来放在我们家门前的那口大水缸,运到鞍山他家里了,到现在,还放在他家那儿呢。
粤东会馆
北京的会馆,大多是明清两代所建,位处前门外。那时吏、户、礼、兵、刑、工六大部,设在前门内东西两侧,只隔一道外城墙。外地人进京,无论是赶考的秀才,还是办事的官员,住前门一带,自然方便。于是,各地举子或商人、官员,以同乡为单位,纷纷开始集资,在这一片盖起大小院落,很像如今的各地驻京办事处,为的是“籍有稽、游有业、困有归”。
据统计,前门一带会馆有一百四十多家。清末民初,在西打磨厂老街上,尚有粤东、临汾、宁浦、江西、应山、潮郡六大会馆,如今仅存粤东和临汾两座。我出生刚满月便住进粤东会馆,一住二十一年半后,去北大荒,离开粤东会馆。
百年沧桑,粤东会馆易主多次。我住那里时,虽搬进不少如我家一样的非粤籍者,但还是以广东人居多。童年印象最深的是,过年时有一家广东人,炖了一锅猫肉和鳝鱼,号称“龙虎斗”,吓坏了我们一家人。
那时候,粤东会馆里住进的人员,有工程师、技术员、翻译家、中学老师、小学校长、职员、会计、飞行教官、火车司机……和对门同泰店里扛大个儿的,有霄壤之别。当然,粤东会馆里人员成分复杂,大多带有旧社会刻印下的疤痕,很多人以前参加过国民党,和老街上的乡村饭店相比,国共分明,一下子又矮了一头。
粤东会馆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临街高台阶上,两扇广亮式黑漆木门,东侧有一扇旁门。大门内有十米来长的宽敞过廊,我们叫它“大门道”。过廊外是青砖铺就的甬道,东侧有一个小跨院,呈U字形,三面有房,以前是客房和住仆人的地方;西侧有一片凹下一截儿却很开阔的沙土地,以前是停放马车,让马匹休息蹭蹭痒痒打打滚儿的场所,我们小时候成了踢球的操场。甬道的下面挖有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下藏全院的自来水表,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常常藏进去,就像电影《地道战》一样,自以为谁也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