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鸿鹰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海子《夜色》

夜是原因、过程和结果。

无须告诫自己,我们每天都是在走向另外一个夜。不管躺在床上,还是行走在路上,旅行、交谈、工作或吃饭,夜必会如期而至。夜像我们的宿命,是只能延展、无法阻碍的抵达,夜不接受你的谅解、担忧,不是某种意外,也不是额外的附加,夜像无法回避的运转,如同一段确证引起的另一段确证,是必须接受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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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的各种驳杂中,夜既平坦庸常,又充满变数,其独有的节奏既抚慰人,又让人心生不安、有所期待,也面对未知。夜提醒我们做好准备,安于现状,加以适应,接受即将来到的一次次重复。夜亲自为我们打开日常的另一个阶段,去体验潜藏的不确定,体会静止的单一、安谧的枯燥、闲适的自在。夜来了,一天的生活还远没有结束,一幅幅意想得到或难以预料的画卷即将展开。

夜适于每个人启动自我回顾,夜会使你发现,我们既往的生活,大多像是口快要被自己废弃的井,源头即将枯竭,难以汲取出真水。夜从来不会缺席,拒绝放过每一个人。夜被不可见的轨道所注定,让自己本身充当一艘勇敢的破冰船,驶向你的意识深处,不偏离职责,更不会有所反悔。夜是盲目的,既已设定的路径无法改变,夜掩盖日常生活凹凸不平的各种侧面,令你暂时饶恕自己,宽慰自己,夜,只是将一次次的难以避免带到你的床边。

在夜里,我们上床、入睡,不必争分夺秒,做梦或不做梦全靠运气,我们大多像只迷途的鸟,只得安于现状,放弃或偏移既定的目标,不对任何所作所为悔悟。夜不失时机地提醒我们心绪平静,暗示我们学会沉思回味,打开回到过去的窗口,捕捉生活过往的蛛丝马迹,拼凑和粘贴被岁月撕掉的部分,在无边的记忆里,找寻一棵树、一口井、一抹晚霞的余绪。因此,夜是另外一种事实,另外一种打开,另外一种值得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险境。

如果说白天适于散文、小说,夜晚则适于寓言、诗和戏剧。夜,不能没有诗,诗,离不开夜,夜深人静之时,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夜同样适宜戏剧,梦境如同充满复杂张力的无边舞台,比其他时间更能展示出真切的隐情。冲突,作为戏剧的一种美德,更能回应夜的真实笼罩。

思绪适合在夜里生长,黑暗使孤寂的心灵格外受用,使思绪获得独立、平稳和闲在的机会,价值、高度和意义隐身,在无边的黑暗中,灵感变得亲切祥和、激荡活跃。人们一旦被夜的寂静所包围,便能逾越多重界限的框定,接受思维被重新化合、熔铸和塑形。夜让人喘息、松弛、懈怠,在潜意识中与某些久违的人与事相逢。夜潜入人的脑海,收服每一个人的负担,以轻松置换繁忙,诱使人们耽于幻想,织就思绪之网。

夜同样以自己的温柔,掩盖每个人的借口、失误,拒绝既往被追索、指控。夜将美丑、功过、善恶一道封入矿坑,不顾任何人的意愿,鼓动将经历过或没有经历过的,注入活跃的脑海,令其浮现出来。夜不时赋予人们某种特殊的错觉,忽略时间的流逝,少与当下或过往发生关联。

我曾试图在夜的寂静中重构自己的精神原乡,自己的血地,一次次捡拾、回味在自己被化合为生命的那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像一位巴西作家所说的,世间的一切都是由“是的”开始的,一个分子对另外一个分子说“是的”,生命便诞生了。诞生意味着新的不可知的出世,一个个分子变身为一个个不可知,它们释放出无数自由的浮尘,从此在湛蓝之外的黑夜里展开一场场竞赛。

我曾放逐自己的睡眠,发现夜是那样的慷慨无私,将创造力赋予静谧中寂寞的我。1986年秋冬,我在故乡度过了熬夜备考研究生的三四个月时间,每天看完《新闻联播》,便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在无边的夜晚里独自面对书本。夜以其冷静的亲切、善意的严苛,陪伴、考验、见证着我,伴我到曙色微明时才不得已补充睡眠。我最能利用夜晚的另外一个时段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初几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不愿浪费每个夜晚,在兼作书房的厨房里,打开一本书、一个笔记本,铺展一沓稿纸,与白炽灯、抽油烟机和香烟一道,共同度过一个个心满意足的夜晚。

2

夜晚向来是我国古代不少文人最喜欢的时段,而“最资深夜游文人”桂冠似乎非苏东坡莫属。他的多种娱乐项目在夜色中展开,大量以夜为题的诗词歌赋流芳百世。1076年中秋夜苏东坡在密州抬头望月,饮酒到天亮,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1082年七月十六又在黄州月夜泛舟赤壁,听江声浩荡,《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挥而就。

古人笔下的夜斑斓多彩,李白之《静夜思》,杜甫之《春夜喜雨》,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等,无数以夜为意象的诗篇,反映着“夜”对诗人情绪的激发,审美的调动。夜在他们的笔下,确证和安放着思念、伤感、惆怅、失意,表达着含混、模糊和不确实,譬如张若虚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以及“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人在黄昏之时最易生发相思及离愁别绪之情。钱锺书《管锥编》云:“盖死生别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清代许瑶光《雪门诗钞》品评《诗经·君子于役》时说:“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司马相如于《长门赋》曰:“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白居易在其《闺妇》中则言:“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红楼梦》里的元春省亲为何于正月十五天黑到达,天未亮即走,历来众说纷纭,说出于皇家礼法、元宵节活动安排、避免打扰百姓、被皇帝强行改变者有之,有说夜晚的黑暗象征未知和不可知,反映了元春与外界的距离感及对未来担忧者有之,不管哪种说法,不管贵妃省亲是否实有其事,都从某些侧面佐证了《红楼梦》的复杂性、丰富性。

非紧急不在夜间采取行动,风高夜黑之时动身必出于无奈。话说林冲发配沧州后,被逼无奈火烧草料场,为避官司,投奔柴进,柴进书荐林冲投靠梁山,林冲乘夜趱行。高俅差徐宁追之。王伦得信,使杜迁、宋万至黄河渡口,接应林冲。徐宁追及,林冲在杜迁、宋万帮助下,杀退徐宁,同上梁山。夜行的林冲在剧中唱道:“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渡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一曲《驻马听》,何等荡气回肠。《林冲夜奔》之脍炙人口,重点同样在“夜”。

清人蒲松龄亦是夜的密友,在求科举的漫长岁月里,蒲松龄常挑灯夜战,独自苦读,孤寂的备考经历使他对夜深有所感,难怪在《聊斋志异》中,夜屡次被设定为超自然现象的发生背景,鬼魂、妖怪、狐精等出没无定,夜的神秘奇幻,寄托了蒲松龄的沉郁和愤懑。在《叶生》中,科场屡次失败的叶生死不瞑目,夜间托梦丁乘鹤的公子,借丁公子福泽为自己文章扬名,替蒲松龄吐出怨气。而夜梦也成为蒲松龄抒发复杂情感的特殊场景,既包含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也透露怀才不遇的悲哀。《聊斋志异》里那些出没于夜色之中的狐仙精灵的故事,展现着人性的善良美好。聂小倩本是受妖怪控制的鬼魂,在夜间与宁采臣相遇相知,被宁采臣的正直善良所打动,逐渐人性觉醒(《聂小倩》)。莒县罗店人王子服在夜间偶遇天真烂漫的、爱笑的婴宁,婴宁自然纯真的人性之美,在夜的笼罩中显得更加动人(《婴宁》)。

鲁迅是个典型的“夜猫子”,在一个个众人昏睡的时分,孤傲的鲁迅点燃香烟,于无边夜色中挥笔疾书。夜在鲁迅笔下耐人寻味。《狂人日记》前三节均起笔于夜,点出夜里狂人的情绪:“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晚上总是睡不着。”《野草》第一篇《秋夜》开头便说:“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在那昏沉的夜里,鲁迅追逐着“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的“碎影”,“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或者“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夜、暗夜、长夜星、月光、猫头鹰、夜游的恶鸟,是鲁迅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意象。鲁迅的旧体诗《无题》更是一曲“夜怒”之作:“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在不少情况下,鲁迅在自己的作品中刻意模糊具体时间坐标,使夜色成为国民性批判的一个场域,提出“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他是毕生用自己的笔对抗黑暗、冲决无边黑夜的。

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寒夜》,均以“夜”命题,夜仿佛已经成为他们需要用文字对抗的存在,借小说探索时代前进方向,刺破那没有光亮、灰冷阴暗的“子夜”与“寒夜”。曹禺《雷雨》的核心场景设置于雨夜,正是沉沉的黑夜毁灭了年轻的生命,泯灭了所有的希望。《日出》如曹禺所说,写的是“只是日出以前的事情,有了阳光的人们始终藏在背景后,没有显明地走到面前”。剧作掀开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里黑暗的角落,那里最需要阳光的照射。然而,太阳并不一定能给被损害者带来福音:“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老舍的《断魂枪》里有个沙子龙,他在暗夜里涌起莫名的忧伤:“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在这万籁俱寂之时,沙子龙既哀悼武艺过时,沮丧,叹气,又傲慢了起来,微微一笑让人动容,那个时代不配这样的好东西,自己偏要留着它!钱锺书的《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以对话体的形式,皮里阳秋地揭示出,人类由于常在道德和欲望之间挣扎,不时表现出虚伪和矛盾的一面。多喝了几杯酒“半夜暗临”的魔鬼口无遮拦,率直而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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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光提供的必要宁静,无边自由所激发的灵感,均令脑细胞活跃,让世界各地作家化合生成妙想与文字。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一直在农场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每当星光在农舍上空闪烁,他便进入诗歌写作状态,迷人的夜所赋予的创作激情,令他诗情挥洒:“远在廊柱撑起的黑暗中/画眉在鸣啭——/几乎像一声召唤,邀请/进入黑暗哀叹。”为摆脱对夜的恐惧,他一次次深夜走进幽深的森林,或在星空下沉思:“漫步在冬日的夜晚——/没有同行的人可以交谈,/但我有排成一列的农舍,/它们的眼睛在雪野中闪烁。”漫步中他发现一片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而自己选的就是人迹更少的那条,一生的道路从此被决定。

而当夜空升得高高的时候,卡夫卡的灵感开始在笔底奔涌,一口气从晚上十点工作到次日凌晨六点,天亮后再睡思昏沉地进入意外保险工作机构。福克纳作为发电厂夜间管理员,曾以写作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只用四十七天时间即完成小说《我弥留之际》,以五十九段独白的写作形式揭示了人性的冷漠无情。

巴尔扎克有严格的工作与作息时间表,晚上八点入睡,睡到午夜零点起来,披着巨大的睡袍,将双脚泡在水盆里,调动起所有的声调、色彩与奇思,目光炯炯地进入写作,一鼓作气干到天亮,他在写作时不能缺少咖啡的陪伴,一杯咖啡能维持数个小时灵感,让他调动起全部激情。那无边的夜,令他不得不将自己全部的头脑、睡眠、精力,乃至整个的人生,都押上去,用自己的体力,用人们所忽视的所有脆弱与坚硬的材料,挥洒出一部部战胜时间的巨制。夜成就着他如江河般奔涌的才思,他让拉斯蒂涅们在字里行间站立起来,去征服巴黎的邪恶。

普鲁斯特对夜的依赖由来已久,《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贡布雷》的第一句话便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为普鲁斯特当过十年女管家的塞莱斯特·阿尔巴雷曾说:“我不知道他睡多少个小时,甚或到底睡不睡觉。只有他房间的四面墙知道。”好莱坞电影《夜长梦多》(剧本由威廉·福克纳改编自雷蒙德·钱德勒的同名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劳伦·白考儿饰演的女主人公维维安见到男主人公马罗便说:“你像普鲁斯特一样整夜工作吗?”显然,普鲁斯特夜间工作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典故。普鲁斯特钟情于床,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度过,床成了他的书案、办公桌,他说过:“黑暗、静谧于孤独,如同沉重的斗篷披在我肩上,迫使我在自身之中再造所有的光,所有的音乐,自然的妙趣,交往的欢愉。”

夜亦会让作家陷入自我的挣扎,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短篇小说《沉重的时刻》写的便是大诗人席勒创作陷于困局的某个苦恼时刻。在十二月某个寒冷的、早已过了中夜的时分,世界都睡了,爱妻和孩子都睡了,只有席勒孤独地醒着,痛苦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从书桌旁站起身来,为寻求从混乱中走向光明,得到自己追求的那一点创作突破所带来的幸福而深感痛苦,反复鼓励自己“舍弃一些东西,创造一些东西,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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