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缀完的背带
作者: 刘志坚我一直以为祖母不会死。她会等着我长大、成家,然后再带大我的孩子。
祖母59岁才盼来我,就给我取了个奶名儿“五九”。我除了吃母乳,其他时间全由祖母看护。怕我摔了,祖母炕上那条长长的枕头总是竖放着,挡住我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我踢蹬着滚爬过那条枕头,在炕席撒了一泡尿,祖母满脸的菊花纹绽开:“俺五九长能耐了!”
此后,祖母用碎布拼成的围兜,兜住胖胖的我,背在她单薄的、略微弯曲的背上,去放羊,去拾掇庄稼。一直到我的手环着她的脖子,脚尖可以够着地面,还赖在她的背上。
爹娘说她把我惯坏了。她不依:“谁说惯坏了?他能帮我看羊,还能给我纫针呢!”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看见祖母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做一个东西,铺开的布片上,均匀地摊着新棉花。我问她是啥,她说是给我做的棉裤。我嫌丑,她把针尖在白发上擦擦:“一会儿弄个背带就俊了。”
要上学了,我舍不得祖母的背,撒泼不去。她第一次虎起脸,骂我没出息。我害怕了,乖乖去了小学校。野惯了的我像马儿,戴上笼头拘得慌,就逃学了。我不敢回家,可又不敢跑远,就躲在院墙外的秫秸垛里。
日头偏西了,蜻蜓在爬藤月季上借着余晖晒翅膀,我躲在里面;爹娘踩着蛐蛐的叫声收工了,我躲在里面。我听见祖母把风箱拉得咕嗒咕嗒响,肚子便开始咕噜咕噜叫,但还是不敢出去见她。爹问:“五九呢?”她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娘急了:“还不快找!”她说:“有我在呢,一喊他准回来。”
祖母走出院门,对着空气喊:“粉浆饭,凉了可就不好喝了。”我立马钻出秫秸垛溜进家门。爹要打我,祖母把我护在身后:“有我在呢,轮不到你们。”然后沉声对我说:“只这一次,下回再逃学,就去羊圈里跟羊羔子做伴吧。” 于是,我开始乖,乖乖地念书、长大……
那年,我要离开祖母去省城读大学了。她咬着我的耳朵说:“好好念,最好能一边念书,一边找个媳妇儿。前院的丰收不就找了个女学生带回家了嘛……”我笑她新潮,她说她本来就不封建。
我走的那天,祖母没有送我。我知道她在哭,但不想让我看见她的眼泪。我隔着门喊了一声:“我走了。”她丢出一句:“快走吧,好好的……”我刚到学校就想她,便给她写信,说想她讲的那些鬼故事了。她听爹念完信,就催着给我回信,内容却只有一句话:“不许想那些,想了就更睡不着觉了……”
放暑假回家,祖母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她的老姊妹又走了几个,谁家孙子娶了新媳妇儿,然后急不可待地问我找着媳妇儿没有,她还等着给我带孩子呢……毕业后,我没有回到祖母身边,而是去了一个海边的城市。我义无反顾地逃离了她的目光,我已经不再需要她的脊背,但我固执地以为她肯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两年后,祖母死在了她和我的那铺炕上。我接到噩耗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但祖母没见过,甚至都没有听我说起过……
等我赶回家时,老屋炕头已不见那条竖放的枕头。祖母最后的体温消散处,放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顶虎头婴儿帽和一套小棉衣裤,只是背带还没有缀完……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