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来哎去的爱

作者: 邓荣河

父母年轻时没读过多少书,久居乡下,老两口在日常交流时,称呼对方非常简单,大多时候往往仅用一个——“哎”。

“哎,你那降压药是不是快吃没了,待会儿我就去镇上药店买一瓶,断啥可别断药。”“哎,周末孩子们可能回来,你顺便捎点菜来吧。”“哎,我走了,别忘了,电热壶还插着呢,水开了及时拔下插头。”“哎,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类似的例子很多,一天下来,一个“哎”字,不知会被反复使用多少次。

细算起来,这声短促的呼唤已经在他们之间游走了五十多年。从老屋抽屉里那张结婚证开始,穿过我和弟弟的夜啼与灶膛的柴烟,越过菜园新翻的泥土与幽静的小院,最终沉淀成如今这般的默契。只要回老家,我总会看见他们在晨雾里各自忙碌的情景:老父亲弓着腰给三轮车链条上油,母亲在小院的大树下搓洗被单。相隔十米开外,连眼神都不必交会,只需一声“哎”,就能让两具苍老的身躯在晨光中达成某种神秘的共振。

那是一个下雨天,正在读研究生的女儿回老家过暑假,正巧听见父亲站在院门口喊:“哎,拿伞。”话音未落,母亲的碎花伞已经递到门框边。“爷爷奶奶,你们怎么跟发电报似的?这样的交流也太简单了吧。至少应该叫声‘老头子’或‘老婆子’吧!”女儿边说,边笑得直不起腰,拿着手机追着爷爷奶奶拍短视频。面对女儿的手机镜头,母亲局促地搓着围裙,父亲则把斗笠往下压了压,檐边垂落的雨珠滴滴答答,仿佛在数落年轻人的莽撞。

事后,一天我和女儿闲聊,再次谈起了这个话题。女儿仍旧为爷爷奶奶一天到晚的“哎哎”有点不理解。我笑着对女儿说:“咱们乡下的老人可没有那么潮流,更重要的是已经‘哎哎’了大半辈子了,想现在再让他们改,可能性不大。老人们彼此之间已经习惯了这种简洁交流,假若冷不丁地弄出个‘亲爱的’,对方肯定以为吃错药了。”经我这么一说,女儿“扑哧”一声乐了:“还别说,真是那个理儿。”

其实,一个小小的“哎”字看似简单,其中也蕴藏着深深的爱。那种爱拒绝任何华丽辞藻的修饰,那种爱已经融进了浓浓的烟火气息,那种爱的基础是多年来的相濡以沫、心有灵犀……生活中很多爱,大胆地说出来是爱,深深地埋在心底,也是爱。至于哎来哎去的爱,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爱。

暮色漫进小院,老两口的剪影不知不觉间又黏在了一起。父亲往母亲碗里夹炒鸡蛋,照例是声“哎”;母亲往父亲嘴里塞降压药,回以更绵长的“哎——”这些此起彼伏的单音节在炊烟里交织,渐渐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檐角将坠的夕阳,网住了女儿偷偷举着的手机,也网住了我忽然涌上眼眶的温热。

哎来哎去的爱,是世间最简洁的爱,也是世间最深沉的爱。

(编辑 雪彤)

上一篇: 一条老狗的一生
下一篇: 父亲的信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