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屋

作者: 谢光明

山中无所有,一路细雨一路新绿,我再次回到故乡,皖南大山深处的老家。风尘仆仆站在老屋面前,就像游子归来面对一位至亲长辈。它沉默不语,但洞悉我的欢笑和苦闷。烂锁锈迹斑斑,已经不认得钥匙,怎么也拧不开。东边墙塌陷了一角,使得老屋整体向东倾斜,原本硬实整齐的砖木变得柔软而散漫,一点点陷入土地的怀抱。

矮墙披一簇枯黄的藤蔓,是去年夏天老五家的南瓜藤又跑到我屋里来长瓜了。小青瓦堆满陈年腐叶。屋顶苦槠树上,一只竹鸡猝不及防地叫起来,打破我和老屋尴尬的沉默。“水刮刮,水刮刮,早叫晴,晚叫阴,晌午叫了水淋淋”,竹鸡是勤快的天气预报员,人们对它的预报深信不疑。现在没多少人种田,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小时候,我和老五爬上苦槠树掏鸟蛋,抓小鸟,抓来的小鸟总是养不活。现在终于明白,鸟儿觅食是为了生活,歌唱是为了精神愉悦,飞翔是为了灵魂自由。灵魂岂能被圈养?

“哟,明来家了。”老五肩扛锄头,高挽着裤脚,远远地打招呼,“有两三年没回来了吧。”

墙角苔藓放下往日的谨慎和矜持,积极而热烈地鲜绿着。前院老梨树,枝丫毫无顾忌地探进破碎门窗,像是替主人守护什么,掩藏什么,却又毫无保留地泄露老屋的空寂。房子破旧了怕招人嫌,会与人疏远,与梨树、苔藓和杂草亲近。没人的地方,草木格外高兴,连窗台都长了青草,风正轻轻摇它的叶子,催它开花。这不是荒凉,是恬静,是凄美的庄严,是返璞归真。

一种生命形式的离去必将有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到来。我从塌陷的一角低着头钻进老屋,一只野花猫突然蹿出来,跳到横梁上揣摩我的来意。屋顶小青瓦掉落好几处,几束光从屋檐的漏洞里斜斜地插下来,像几把雪亮的利剑,刺中时间的脚尖。十五岁那年,我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务农,与老五结伴去深山割松脂。青春期的少年十分好睡,早上爬不起来,父亲就用力敲打木板,“咚,咚,咚”,把我唤醒。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用割松油的钱买了一台银河牌收录机和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还趴在沉重的八仙桌上写了第一首诗和第一篇散文,发表在市日报上。

墙上斑驳破碎的奖状,仍然贴着我儿时的记忆,让人不免心里一热。没人居住的老房子,破损得快,老屋迟早要成为一堆废墟,尘归尘土归土,回归本体,而草木将格外茂盛。沧桑与凋敝是时间的艺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接受并且理解时间的残酷之美。

中午在老五家吃的饭,腊肉炖春笋、炒山蕨和鸡蛋炒野葱,都是山里的味道。他的新式洋楼与我的老屋,一新一旧形成鲜明对比。老五有过短暂外出打工的经历,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家里。“不是所有的树都适合移植,我离不开家。”老五黝黑的脸有棱有角,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瞅着盆里盛开的树兰花,阳光从山上映照到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住在城里当然好,生活方便,可是我住在这半山上,开门见山抬头看天,阳光每天像潮水一样落下山又涨上来,冬天雪线在山上起伏大自然的旋律,这样日子蛮好的。”

后院荻草丛里,一株桑树正在发芽。桑树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亲手栽的,已四十几年了。那时候我和老五每年都会养几只蚕当宠物。早春就迫不及待将蚕茧装在雪花膏的铁皮盒里,放在胸前捂。桑叶还没长出来,先用莴笋叶喂它们。老五喜欢把蚕放在脸上,让蚕爬到鼻尖和头发上,看得我浑身起疙瘩。蚕的一生要经过六次蜕皮,才一步步走向成熟,最终长出美丽的翅膀。我一辈子搬过几次家,最终是离心灵的归宿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编辑 兔咪/图 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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