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难以言爱
作者: 吴建三十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姓姜的青年,在一家企业做秘书。他极爱一个女子,爱了三年,却从未说出口。每日下班,他必绕道经过那女子家门前,只为远远地望一眼她窗前的灯光。我问他为何不表白,他摇摇头,只道:“春天难以言爱。”
起初我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春天里,万物都在表白。花朵向蜂蝶表白,绿叶向阳光表白,溪流向石头表白。在这铺天盖地的表白声中,人的那点心事,反倒难以启齿了。就像在喧闹的集市上,你想对身旁的人说句悄悄话,却不得不提高嗓门,结果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
姜君终于在一个春夜鼓起勇气,那时还没手机,他写了封信给那女子。信很短,只有三行字。他揣着信,在女子家门外徘徊了两个钟头,却始终没敢敲门。最后他将信塞进了门缝,逃也似的跑了。第二天,女子托人带话,说看不懂他的信。原来夜间下雨,墨水洇开,字迹模糊不可辨。姜君听了,只是笑笑,从此再也不提此事。
春天里的爱,往往如此。要么说不出口,要么说出口了,却被春风吹散,被春雨打湿,终究传不到该听的人耳中。
还有一位张姓女子,在小学教书。她恋上了同事张君,两人同姓,学生们便唤他们“张张先生”。每逢春天,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张君总爱站在树下吟诗。张姓女子便假装路过,听他吟诵。如此三年,两人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十句。后来张君调往他处,临行前送了她一本诗集,在扉页题了“春眠不觉晓”几字。张姓女子翻遍全书,再无其他字迹。她想了整整一个月,也不明白这是何意。直到某日清晨,她醒来发现窗外已是春光明媚,而自己竟睡了很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说她迟钝。她苦笑着将书收进箱底,再也不翻开。
春天太吵了,吵得人心里的声音反而听不见。那些在冬日里酝酿了许久的情话,一到春天,就被鸟叫声、风声、花开的声响淹没了。人们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即使说出来,也立刻被春的喧嚣裹挟而去,失了本真。
我见过一对老夫妇,住在我老家的对门。老头儿耳背,老太太便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春天里,老头儿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老太太在院子里种菜。她一边干活一边念叨,声音大得连隔壁都能听见。
“老头子,青菜头可摘了!”
“嗯。”
“韭菜长得不错,明天包饺子吧?”
“好。”
“你看那桃花,开得多好。”
“……”
老头儿没应声,大概是睡着了。老太太也不恼,继续忙她的。他们的对话如此简单,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真实。或许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春天才不再是个言爱的障碍。因为他们的爱早已超越了需要言说的阶段,化作了日常的一粥一饭,一呼一吸。
但年轻人总是不明白的。他们偏要在春天里说爱。春天的魔力就在于,它让一切情感变得既迫切又迟疑,既清晰又模糊。昨日路过公园,看见一个男孩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束花,面红耳赤地对面前的少女说着什么。少女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春风拂过,樱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瓣沾在了少女的头发上。男孩伸手想替她拂去,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缩回了手。
春天难以言爱。大约是因为春天本身已经说了太多,人的那点心事,反倒显得笨拙而多余了。
(编辑 兔咪/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