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根

作者: 王丕立

我的家乡坐落在武陵山和洞庭湖平原之间的过渡地带,那里多是丘陵和低山地形,出行不便,儿时的我们总扬言自己有一天要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去看外面的大世界。坐在那栋老式连体木屋外的伯母和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打趣说,她们断定我们走不远,因为我们的根在这儿。

年幼的我听到她们的说辞,联想到屋前屋后遮天蔽日的构树、楠竹和香樟,它们的根有的深埋地下,有的匍匐于地表,于是我转动脖颈,环顾身体四周,看看有无根须从自己脚下膨生出来。伯母和母亲见了,握钢针的手停驻在黑发间,一时忘了在头上摩挲,脸笑成前面篱笆上正绽放的木槿花。

春天再往深里走,茶树抖落雪挂,枝上白灿灿的茶花没了踪迹,我们惊讶地发现落花处并没坐果。母亲说,茶花谢后,花中的子房被蜂、蝶传了粉,要慢慢发育才能形成果实。在我们对茶树考证式的左顾右盼中,一束束鲜亮的肉嘟嘟叶片映入眼帘,我们称之为茶耳;高处枝头上还有一个个小灯笼一般的果实,开始有些青涩,青碧中泛着殷红,我们叫它茶泡。待它们褪去最表层薄薄的外皮,呈现出白色或淡黄色的蓬松果肉,看上去就诱人,我们兴奋地摘下来送进嘴里,满口都是嫩滑清甜的滋味。我们知道,这是茶树给我们吃的定心丸,让我们别急,先吃一顿开胃小餐。不久,茶果毫无征兆地坐床,一天天长大,秋后馈赠给我们的便是金黄的山茶油。

我们在霍拉山缓坡茶树间奔跑的时候,小伙伴小红看到了上面山腰山顶红艳艳的花,“杜鹃花!”她大声喊道。我们丢下一树树没来得及摘完的茶耳茶泡,奔向那一丛丛火焰似的山花。哥哥姐姐们文绉绉地吟出:“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山下是有名的三里溪水库,一泓清冽的水正映照出满山的鲜红翠绿。哥姐的博学多才馋得我后来也从生产队的小学转去十里开外的大队学校,或许这是我后来喜欢上读书的最初动因。

一人一大捧杜鹃花搂在胸前,我们回头瞧见水库上游那一冲田里出现了异象,每丘田的月口飘着白花花的尺练。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迅速跑下山坡,凑近一看,哪里是什么白练,是一堆堆堵在月口边未能顺流而下的鱼,鲫鱼居多。手忙脚乱从家里扛来撮箕提来水桶奔赴月口,鱼儿不知何时挤出了一条通道,从上面那丘田跑去了下边那丘田,且都昂着头在水里畅快地“狗刨式”游泳,仿佛水面之下还藏着一双手。冬沤田这会儿成了鱼儿们的泳池,站在田塍边的我们看呆了。

“还不快捉?鱼都游进水库了!”霞妹一声吼叫,我们立刻卷袖揎拳,跳入尚有些凉浸的水中,欢呼声、扑腾声即刻驱走了全身的寒意,最终我们全都满载而归,蚂蚁抬大米一般扛抬着撮箕和水桶回家,母亲们早已摆好剖鱼的架势。

秧田里秧苗叶片鲜绿起蓬时,我们与田野深度胶合的劳作便开始了。插秧,薅稻,除稗,夜晚放蛾灯,割稻。田野中的泥巴从我们的脚趾、手指中淌过,它们的温度、软硬、黏滑让我们的皮肤一次次深刻感知,也牢牢地印在我们心里。

多年后,当我在钢筋水泥结构的现代建筑物间穿行时,我仍保留着儿时的偏好,亲近泥土和树木。而城市里不可亵玩的泥土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此刻,突然有一个字从我心口跳脱而出——“根”。它不是从我脚下长出来,而是从我心里滋生出来的。其实,当我与故乡的山林、田野耳鬓厮磨、相濡以沫时,我的情感之根便植入了那片土地,再也不可拔除。

(编辑 兔咪/图 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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