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的礼遇

作者: 寒石

春天,让一滴雨回归雨的本真——滴。

是的,不是粒、颗、片、瓣……是滴。

雨不认为滴以外形态是本初的自己,那是对天性的束缚。当一滴雨摆脱外壳的桎梏,以自己最初模样出现,柔软、妥帖、释放,也最合雨的初心。

春天让雨复归本初模样,雨急切要结束云之上、漂浮凫游状态,回归大地。于是,一滴雨和其他无数滴雨,或者说一滴雨把自己分化成无数滴,甚至不惜把自己拉成线、拽成丝,挤挤攘攘,洋洋洒洒,开启一程又一程归旅,一刻都不想耽搁。

春天的阳光最宜人,是可以捧手里、贴脸上的那种,触感柔软、舒适。风跟细齿的梳子一样,一遍遍地抚拂、梳理,让雨滴儿心旌摇荡,下坠轨迹变得难以捉摸,眼看要飘起来、舞起来,转身又缓缓下坠。事实上,春天的雨滴儿下坠轨迹,用线条形容——直线、斜线、抛物线——都不准确。那是一种微醺的兴奋曲线。每滴雨,都在不自觉反复画着下沉、回旋,下沉、回旋的圈圈儿。

风的轿子,载着雨滴儿在天空飞舞。晶莹的雨分子在阳光下闪烁,像在天空上演一场七彩萤火之舞。一群大雁急着赶路,摆一字阵一路向北。领头的表示可以驮雨滴儿一同回家。雨滴儿婉辞,心想它们去的那处还冷着呢,它可不想回去再受冻。雁阵拍拍翅膀飞走了。一只灰喜鹊、一只白头翁、一只布谷鸟先后扑棱着翅膀直冲上来,说大地派它们迎接雨滴儿,说开春的大地可喜欢雨滴儿了,管春雨叫喜雨,让雨滴儿麻溜地,别让人等急了;并且都表示要捎雨滴儿回家。雨滴儿一一谢绝。春天里,这些家伙个个长得皮毛光溜,容易打“闪”,好不容易搭上了,站稳了,没准人家一拍翅膀,不知会被甩哪里了。

在迭起的颠簸和晃悠中,雨滴儿既兴奋又迷糊,它不清楚自己还要随风舞多久,最终落“脚”在哪里。但都不重要。它知道自己迟早要落地,只是方式、姿态、落脚点不同罢了。

风把一些雨滴儿卸载在一片林子里。这时节的树们,无论种类大小、老幼粗细,枝条开始变软,有弹性,隔着树皮可以听到汁水奔涌的声音。一些树忙于花事,一些没开花的树则努力在枝丫里鼓凸芽苞。竹子细长的叶子泛出润泽的翠色,它们嘴碎,在风中细语,一副无所事事样子。其实大家都知道,竹子用心在地表以下。这是这时节植物们都在做的事情。雨滴儿可不这么认为。那些开花的树,白的粉的浓的淡的,开成绵延的云、流动的雾、绚丽的梦,一开一大片,那都是为雨滴儿而开。一阵风扯起一场漫天花雨,像是有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统一指挥。雨滴儿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这样的欢迎仪式,于自己未免铺张。芽苞们在枝条两侧整齐列队,夹道迎候的阵仗,也显得过于隆重。雨滴儿被感动得掉泪,窸窸窣窣,跑去拥吻每一片花瓣、每一粒花蕾、每一点芽苞,滋润每一截枝条、每一根树干、每一寸树皮褶皱。那些早绽的花朵和嫰叶儿,被雨滴儿惹得直抖,像婴儿饱饮母乳之后一连串满足的饱嗝。作为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坠落者,雨滴儿觉得能落在一片林子里,真是太幸运了。

一些雨滴儿落在鱼鳞瓦屋顶上。鱼鳞瓦是土地的鲞,灰褐干硬,在屋顶上铺叠绵延,如垄似沟。小鸟儿们在这片“地上”习练下地行走、觅食和嬉戏,无人搅扰。雨滴儿也是,屋顶是它落地前“见习单位”。春日的屋脊上,鱼鳞土瓦们摆脱了冬的僵硬和冷峻,变得温润,有了细微的呼吸。雨滴儿风一样在屋顶上拂过,湿润的吻印让层层鱼鳞瓦显出深沉,像泛潮的土地。雨滴儿与这片土地有了初步的契合。在鱼鳞瓦绵长的呼吸与吐纳中,它们预习流淌、翻越和滑滑梯,学会与土地呼吸与共,之后临到屋檐头,完成纵身一跃。

没有人会嫌弃春天的雨。一些雨滴儿落在一些忙活的人和动物身上。春雨沾面不觉寒。没有人想着找地方躲雨。有人挥手抹了把脸,捋捋头发,抬头瞅瞅阳光和美的天空,“咦,这天,什么时候在下雨了?”一条狗、几只鸡在野地里撒欢,它们浓密的皮毛把雨丝隔离得很远。它们感受不到这时节的雨吗?不是的。这春天的雨滴儿,只会让它们撒得更欢。

更多的雨滴儿被风洒落在大地里。大地正忙,一切都在生发。经过一冬发酵的土壤,暄软暖香,像一块刚出炉的面包,让雨滴儿相信即便自己是一粒冰一粒雹,砸上面也不会觉得疼,更不会受伤。小草剔透的叶尖佩着晶莹的水珠儿,颤悠悠兴奋得战栗。雨滴儿濡湿刚睡醒的虫儿们的春梦,它们睡眼惺忪,嘟嘟囔囔:“是雨吗?是春雨回来了吗?呵呵……”

春天,让一滴雨回归大地。所有的雨滴儿都将在大地的怀抱里汇流成河,成湖,最终久久归一,汇聚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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