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蓝色眼影的赵女士,要幸福啊

作者: 没有持方

岁月没有送给她礼物,是她凭借努力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馈赠。

尴尬的老三

我的妈妈出生在甘肃的一个农村。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她的出生并不是惊喜,而是第三次希望落空。姥姥有六个孩子,唯一的儿子排行老四。

一直以来,我并未对妈妈的原生家庭有所关注。直到这次过年回家,我才意识到作为老三的妈妈处境是如何尴尬。

她既不像大姨那样有做姐姐的责任与话语权,又没有二姨的泼辣,更没有小姨和舅舅的受宠。她有的,只是从小到大被忽视的隐伤。

过年时,妈妈准备请全家人吃饭,说是过年团聚。酒过三巡,大家开始闲聊,姥姥说起多年前带大几个孩子的种种趣事。

我听不太懂姥姥的方言,但我听得出她在说我妈从小脾气火爆,不合群。

大家笑作一团,憋红了脸抢着说话。我妈坐在我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给谁听的话:“那我是第三个,没人关心我啊。”

那句话轻飘飘的,如鸟羽一般被饭桌上热闹的酒气吹走,却落进我心里,惹出酸涩的波澜。

直到听到这句话,我才意识到已经55岁的妈妈对自己的童年其实不是钝拙无感,而是选择用刻意回避的方式保护自己。

关于妈妈的童年,我听到过最多的片段就是小时候她和大姨、二姨三个人,轮流操持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一说起这个,她就眼睛放光,音量也变大不少:“你大姨和二姨揪的面片儿可没我的薄,她俩饭不是做多了就是做少了,我每次做完都刚刚好,味道还好,你姥姥姥爷都说老三做得好。”

老三的好有口皆碑。人人说起老三都是做事麻利、古道热肠、为人正直,唯一的不好就是脾气太大、太急。看别人做家务没自己麻利,她会上手把人拽到一边,自己撸起袖子干。初中时家里条件不好,她主动提出去打工,嘴上却说着是自己早早没了学习的心思。

但就是这样一个过早扛起家庭重担又被忽略的三女儿,给了我生命中最热切的注视与希望。她从不追问我的感情,不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从小到大都让我自己拿主意。若我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她也只一句“只要你开心健康就好”。那些她从未获得过的自由和尊重,她尽数倾注给了我。

眼影旧时光

时间回到1995年,老三结婚了。听说她嫁得不错,在那个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她的老公因为头脑灵光赶上了一班快车。她意气风发,早早戴上了两万元的大钻戒;大哥大挎在腰间,每天夹着一个皮包,出入饭馆和自家的铺面。老三也有了新的名字—“赵姐”,以及一个新身份—全职家庭主妇。

只是偶有听闻,“赵姐”的老公脾气不好,两人经常斗嘴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千禧年前后的“赵姐”是追赶潮流的弄潮儿,闪着亮片的蓝色眼影,现在都很少见到的紫色睫毛膏,我都在她年轻的脸上见过。当然,我也见过她蹙起的川字纹、文眉后的红肿、和父亲争吵后哭肿的眼泡、喝醉后的大笑。

周末,“赵姐”喜欢和我去菜市场一起买菜。我很害怕跟她去买菜,因为她砍价的样子总像在吵架。

有惊无险地买完菜回家后,她会打开录音机让我听英文磁带。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让我学好英语似乎是一件对未来很有好处的事。

有时候,她也会放王菲和那英合唱的《相约1998》。我被勒令“待在床上不许乱跑”。这样,她就可以全身心专注地耕耘她的家务事业了。

独立生活后,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给自己收拾出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让好闻的气味和流行的音乐包裹住我,像回到她的怀抱。

看似平静安稳的生活在2009年发生了改变。“赵姐”丈夫的生意难以维系,从外地灰头土脸地回了家,也把做生意时被人恭维吹捧后愈发膨胀的自负带回了家,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

“赵姐”的眼皮上已经没有了闪着亮片的蓝色眼影,连带着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职场新人生

在丈夫回家待业后的第二年,“赵姐”选择重新出去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她重返职场,第一份工作是某个纸巾品牌的销售。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赵姐”第一天去上班回家后发生的事。她坐在饭桌边语气羞赧地说着这一天做了什么,认识了新领导、新同事,了解工作职责,大致的流程……

最后,她放低了声音说:“唉,快下班的时候,他们跟我说,让我下班前把办公室的地扫了。我知道大家都要扫地,但我30多岁了,还要给人扫地,心里就难受得很啊……”

说着说着,“赵姐”的眼睛就红了,掉下几滴泪珠。

尴尬心碎的气氛在饭桌上发酵,我说着“都这样的呀,适应就好了,也不是天天要你扫地”的苍白话语,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安慰到。

后来“赵姐”自己擦干了眼泪,补了一句:“不过我心里挺开心的,以后就赚钱了。吃饭吧。”

“赵姐”勇敢地站出来打碎了空气里的尴尬,从盘子里夹起自己过去在家庭里受到的屈辱和零散的自尊,一片片吞进肚。她坚韧的身体逐年回归完整。

“赵姐”的聪慧热情、正直大方也成功地让她在职场里赢得了同事和领导的尊重,业绩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后来,“赵姐”开了家政公司,租了一个办公室,还同时跑着保险业务。保险公司每年公费旅游的机会很多,我在外地工作,疲惫的时候刷到她在昆明、桂林、张掖和同事一起拍的旅游照,瞬间觉得自己也跟着一起轻松起来了。

比起那个涂抹蓝色眼影的年轻女人,如今的“赵姐”多了一些皱纹,但眼神越发清澈坚定了。

今年过年回家,我问“赵姐”身体还吃得消吗、工作会不会很累。她回答说:“我现在好得很,没事跟你爸遛遛弯儿,也有自己的事情忙,每天心里都很踏实。”

她用自己的人生向我反复证明,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一个人有多大的决心自我重塑,就有多大的可能收获生命宝贵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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