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秘密 [六章]

作者: 金汝平

坚定的语言中心主义者

确实,是词语构成了诗。诗隐匿于词语,又超越了词语。诗人的长征,必须从一个词开始,首先从一个词开始。他内心的旷野注定要时时轰响暴风雨和雷电。开始吧!开始!重新开始。词语,对,就是这词语的最深处,才掩埋刺向虚无的黑色铁轨,还有大地那纵横交错的血管与神经。正午的太阳不死,它的爱欲与激情不死。任凭猫爪把一个人柔情抚摸,幸福的幸运者,尚未认识厄运的狰狞嘴脸。深不可测的词语,正如深不可测的存在,永远折磨那骨瘦如柴的诗人。他在这正午阳光里,疲惫不堪。请以滔滔烈酒,把他浇灌。

的确如此,谁没有受到语言魅力的巨大蛊惑,谁就不会成为诗人。谁没有强悍的精神伟力征服语言,谁就不是杰出的诗人。诗人与语言的搏击构成诗人的生活,快乐、亢奋、焦灼不安、悲哀、苦闷,雄心与失落、充实与虚空尽在其中。我们不过是日复一日出没在精神王国里的人。唯有被语言照亮与穿透的事物,才显示清晰具体的真实轮廓。享受语言赐予的极乐,也承担语言带来的痛苦。归根到底,诗人在本质上是由语言塑造的。一切精神上的体验、感悟、联想,骚动与寂灭、失落与焦虑、狂想与梦幻、信念与意志、直觉及潜意识的开掘,都必须穿越语言这一古老而牢固的关隘。诗人的荣耀和耻辱、强悍与虚弱,都离不开终生对语言的爱恨情仇。就这点而言,我是坚定的语言中心主义者。一切诗的杰作,首先是语言的奇迹。

热爱好的诗歌,就必然蔑视厌恶坏的诗歌或平庸之作。哪怕它们被众多批评家学者“过度阐释”出没有意味的意味、没有乐趣的乐趣、没有价值的价值、没有美学的美学。过度阐释呈现的不过是阐释者的知识与才华,但最终对一首坏诗的镀金,必会被时间的潮涨潮落洗刷干净。

修改的快感

一首诗,是不断被诗人反复修改的一首诗。多余的,被删除;缺乏的,将补充。以句号替代逗号,以空白强调更多空白,最后抛进散发恶臭味儿的发黄的故纸堆。被遗忘是它的命运,谁能以一次狂喜而亢奋的细细阅读,让它重新活过来?我们这些诗人,我们这些古怪的难以理喻的孤僻的写作者,注定要在这书写中,被书写本身修改,被时间修改,被太阳和它隐秘的光修改,修改成我们无法梦见但不能不承受的样子。这个黄昏,比一万个黄昏,更加沉闷、漫长。一只飞鸟,永远飞不出一个爱鸟者对鸟的想象。一种疾病,首先把与它搏击的白色天使扑打在地。把我的烟灰,弹进梦幻之海蓝得荒诞的波涛吧,也弹进春风中吧,但不要凝视房间这或明或暗的镜子,尤其不要痴痴凝视那镜中人。非你,非我,也非她。修改、变形、转移、异化、不断分裂意味着不断形成,不断形成又必被大地深处阴的无形之力,一次次粉碎。我们在时间的修改中,将无法认识自己,最后彻底丧失。如一滴水,一粒灰土,一丝清凉的雨。诗人,这个命名何其虚幻而渺茫。什么是诗,谁又是诗人?新诗改罢自长吟,无疑,这是一种快感。但修改的快感,永远低于第一次写出的快感。首先写出,才能修改。写出,是修改的基础。否则,谈什么修改?只有当写作的快感和不断修改的快感融为一体,一部或一篇作品,才得以相对完美地完成。它,独立存在于世间,承受读者对它的毁誉,热爱与冷漠、痴迷与排斥,承受时间淘洗。作者对它也无能为力了!而当你的猫,用温柔利爪撕碎那白纸上的几个黑字,是否它也参与了这创造的曲折,艰苦又有趣的过程?严格而认真,艺术家必具备这种品质。修改,决定着作品的成败。有时,一部作品,就被作者反复无常的,受制于外部众多因素或自身弱点的修改,毁掉了。有点铁成金,就有点金成铁。我们在文学史上,常常看到如此状况。因为对完美的无尽的追逐和狂想,一部重大作品,处于混乱而激烈的修改中,永远变化、永远成长、永不定型,最终成为一堆我们甚至作者也难以辨认的手稿、草稿、未定稿,淹没于灰尘中散发阵阵霉味儿。对着这浸透作者才智和心血的东西,作者的崩溃感和绝望,读者是无法体味的。有时,修改还来自他人。某种意义上,庞德也是《荒原》这部杰作的作者之一。艾略特衷心感谢庞德的修改才把《荒原》献给他,称为:最卓越的匠人!

风格的双重性

人间的悲哀无所不在。而写出一部被悲哀深深浸透的书,作者是快乐的。“我写故我在”,写作的重要使命与职责之外,还是我们寻觅快乐、追逐快乐、享受快乐的一种特殊方式,像孩子嬉戏着捕捉绿草地上的蝴蝶。让我们祝福快乐的作家,在那些不朽的书里,他们不朽了。但写作的欢乐总是混杂着写作的焦虑,反过来也是如此。而当写作的焦虑完全剥夺写作的欢乐,放弃写作就成为必然。否则,那不是自我折磨、自我虐待、自我摧残、自我毁灭吗?有些人偏偏喜欢这样,又有什么办法?顺其自然吧。对于一个严肃作家而言,不存在终点,不存在完成;写作不过是一个无止境的漫游,从起点到另一个起点,再到另外的起点……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局外人看到书斋中的那个人是平静安宁的,他喝着酒抽着烟,偶尔把目光投入暮色苍茫中淡然一笑,然而写作者知道,他内心的挣扎以及语言的搏斗是多么残酷,多么惊心动魄。只有这样的历程才能保证写作的价值。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表面随随便便的随笔,都是和人的精神密切相关和永恒相关的。

匮乏创造力建立独特鲜明的风格,你只是一个平庸写手。被文坛接纳,受大众欢迎,任批评家鼓吹,甚至大获文学奖,仍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平庸。建立自己独异鲜明的风格又陷落其中难以自拔,用不断地削弱自己文本审美的力量,最后窒息珍贵的才华。这乃是重复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悲剧:“江郎才尽”。

风格:寒光闪闪的双刃剑。

一方面呈现自己,另一方面束缚自己。透过苍老的浮云,我看见,有多少作家,被风格囚禁,变成一个焦灼不安、茫然无措、垂头丧气的精神囚徒。何时才能用新的野蛮之力,把这监狱的黑门铿锵打开?许多作家被迫退隐江湖金盆洗手, 另一些作家深深感受到这种精神上的“腐朽与死亡”,束手无策,只好遁入社会、政治、文化、经济或其他领域寻觅重新发展的机会而往往成功。这就是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吧。

超越。超越。再超越。

但说来容易做来难。

以这个绝对尺度衡量:几乎每个作家都是伤痕累累的失败者。每部杰出作品都渗透失败的悲凉。包括伟大的陀思妥也夫斯基,包括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川端康成,包括李贺、陆游,包括莫言、杨炼、张承志、于坚、张锐锋和残雪。当我们翻开惠特曼的《草叶集》,亢奋中有厌倦,厌倦里有欣喜,欣喜中也有失落、无奈——这漫无边际郁郁葱葱的诗歌草叶开遍美洲大地,洋溢着蓬勃的生机,但看得太多,也不能逃避“审美疲劳”!确实,每一个作家的全集都让读者疲倦。除了研究者,很少有读者会把它们读完。而这种绝对尺度也必须质疑。当我们洞察了上帝的全能和个人的有限性,能够建立起自己独异鲜明的风格就是不同凡响的。如果无法艰难地突围,我们可以理解。马拉美宣称:“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为了完成这部永恒之书,每个作家奉献出去某个故事、某个章节、某个句子、某个标点、某句话。消隐于历史的黑洞深处。也就够了。

惊心动魄的诗

李白在他的诗中蹦蹦跳跳,多少年后,我们也跟着他蹦蹦跳跳;杜甫在他的诗中哭哭啼啼,多少年后,我们也跟着他哭哭啼啼。这就是伟大之诗惊心动魄的魔力啊。自从天空深处窥见爱伦坡笔下的那一只乌鸦,浪荡子波德莱尔就终生沉沦在这乌鸦惊恐不定的叫声中。他四十六岁死于爱恨缠绕的魔都巴黎,那乌鸦才不叫了。真不叫了吗?不,还在惨叫,惨叫在一本《恶之花》的不朽之作里。今天,你听到了,我也听到了。那不是乌鸦在尖叫、在惨叫,是一颗天才的心代表所有的心哭泣,而当幽暗中玄想的博尔赫斯思接千载, 那博尔赫斯灵异之猫的尾巴,笔直地刺向天空。失明的诗人,并非生存于黑暗中。此时,瘫在椅子上的他,仍能够看见,并说出。那暗红的窗帘后,一线毒日头的狂暴阳光,切割下一只苍蝇的残绿之头。这静悄悄的夏日正午,动魄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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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我的废墟上重建自我

我们日日粗制滥造,但自认为勤奋多产著作等身。我们早已江郎才尽,但又自以为敬畏文字惜墨如金。人,总是用形形色色的言语为自我的行为辩护且振振有词。一切阐释都带有阐释者自身无法逃离的烙印。他的立场,他的角度、性别与阅历、疾病与癖好,都会为他的阐释带来特异的“个人性”,从他者的阐释中偏离而去。这已近于一种本能。对于本能,善与恶的理念已经失效,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但夜深人静之时,大梦初醒之时,当我们独自面对赤裸裸的自己,内心定是迷惑、错乱而虚弱的。强大乃是一具面具而已,必脱落于尘埃之中。对自我的怀疑、拷问及清醒的认知,由此产生。更为重要的是,改造自己、超越自己,在自我的废墟上重建自己,我们能做到吗?写作,不过是拷问自我的一种古怪形式,也是我们试图回答自我的一种对应形式。答案永远否定着答案,颠覆着答案,所谓标准答案,必随风飘散。一个写过二十本书的作家,倘若不能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更新,再写一本书,也只是多了一本书而已。对于他的总体评价,意义无法增加,甚至还在减少、削弱。因为他给读者带来失望——饥渴的阅读期待落空了。写作确实是越写越难,就像登山。拥有新的思想,还要拥有新的表达。作为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以整个生命的血与肉,跨越这两道杀机四伏的鬼门关。胜利者寥寥无几伤痕累累,失败者的成堆尸骨就在脚下。不能不深深慨叹:“文学,真是让人悲观的事业,你就像和一个无形的巨人搏击。”但反过来想:“这世界上有什么事业是一帆风顺的,轻而易举的,是不让人悲观的?”不满意别人的诗,那就努力写好自己的诗吧。某个精神侏儒,只长到一株小树的高度即不复再长。但愿我们与时俱进日日新,如蜕皮之蛇,逃出这精神死亡的大痛楚。而我新的一日,也从泼掉昨夜的残茶开始,从打开精神上的众妙之门开始。老铁匠挥舞铁锤,于暴烈迸溅的火光中,锻造一柄利剑。诗人,又于纸的无限空白之处,无中生有创造一首诗。有人说话了,这一首诗不就是些鬼话吗?朋友,瞎猫碰上死老鼠,你说对了,无比正确。说了鬼话说神话,说了神话说鬼话,鬼话神话皆是人话,而你听不懂,又何必要听懂?太阳在每时每刻的革命中,荡涤着自我内部的朽败之物、溃烂之物。看,它正主宰着这万里长空。又是一个春天了。春风,隐隐唤醒每个人内心深处沉睡的猛虎、狮子和龙。阳光如此充足而温情,且拿起笔来,我们的武器就是笔,仅仅是笔。请倾听垂死的叶芝青春的声音从爱尔兰遥遥飘来,激荡着英雄主义的气概:

“冷眼看待生与死,

骑士们,前进!”

博尔赫斯并未死去

此时,暗夜的星光或明或灭。吟诵一首智慧之诗,那骚动的心有可能获得短暂的平静吗?朋友,告诉你吧,博尔赫斯的诗,就是智慧的诗。然而,正是深邃的痛苦,孕育了智慧。没有经历痛苦,不能抵达智慧。那残忍的时间尽头,智慧何尝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虚无。博尔赫斯的诗,最终仍是终极的痛苦之诗!反复阅读他的作品,我这样感觉,对于博尔赫斯,小说可以包容他的诗,诗却很难包纳他的小说。一个智慧与技艺高超的作者,他会把文本的所有构成部分,都苦心经营又似乎信手拈来,作家的严肃必体现于此,写作才成为一种拥有巨大神秘感的特殊仪式。一篇短文就那样轻易写吗?不,作家摇摇他有些沉重的头——他把开头写成余音袅袅的结尾,把读者带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境界;他也会把一个结尾,写成突兀而来突兀而去的开头。用故事容纳故事,用寓言生产寓言,用语言孕育更辽远的沉默。沉默中又震荡着让我们的灵和肉战栗的电闪雷鸣。博尔赫斯的迷人之处,正是我们的疑惑之处,我们的陌生之处。用文学制造迷宫的大师,其神秘莫测的天赋与卓越技艺,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更错综繁杂的迷宫——探索它的人们辛苦了,也有福了。如此看来,小说或许代表了他最高的才智和最非凡的创造力。诗、评论、随笔都是次要作品和补充。以高超的智性,他把他诗的精华都融会贯通于小说中。好像诗是素材,偶然的灵光一闪,初稿,注释,说明,零碎断片,是小说的某个结尾或开头或某个细节某个局部,而小说大于这些。他的小说有着他的所有诗歌几乎无法到达的复杂,让我们惊叹,又深深感受自己的无能。有多少作家羞愧地低下头来。是的,博尔赫斯早已替代一千张嘴、一千个舌头说出我们想说的那些话。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皇帝,另一座废墟,另一些我,另外无数的我,都存在于他那超凡的奇异的荒诞而真实的想象中。血液不枯竭,这想象就永远奔腾,如大地的河流,如月亮的幽光。而当它来到作家笔下,被强行包纳进一个词,一个词又引来另一个词。写作又何尝不是残酷战争?爱恨情仇及多少热烈的难言的情思尽在其中。词与词的亲吻和痴狂交媾,词与词的撞击和捶打、杀戮与摧毁也是无限的。这沙漠里无限的沙子,以及沙之书。某种意义上,不是博尔赫斯置身于图书馆,而是一座图书馆,以浓缩的极端形式,被装进博尔赫斯的心里,最终写进他的文本。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图书馆?被称为宇宙的奇异秘的无边无际的图书馆。博尔赫斯的奇迹,就这样诞生了。这奇迹与这座图书馆融为一体!假如某一天,在某个城市某条街的某个拐角,我可能遇见博尔赫斯,因为他并未死去,我会吟诵一首刚刚写下的后现代诗,给大师听。他能听懂吗?还是不屑于听?“真老虎,假老虎,发情咆哮母老虎。大火烧死纸老虎,毒奶喂养布老虎。”博尔赫斯轻抚他的拐杖,或许淡然一笑:“对于我,老虎只是一个象征。象征什么,我也似懂非懂。你,去问布莱克吧。”天色越来越暗,我看着这老年的大师,隐没在千百年亘古如斯的黄昏里。作为象征的老虎,难道不比作为真实之兽的老虎,更永恒更不死吗?而我惊异地看见,那老虎的血,汹涌奔流在这条大街,要把一座城淹没。我,也要被这老虎的血的铁流,淹没。博尔赫斯并未死去,他永存于他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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