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口袋 [节选]

作者: 李心释

1

到处都是肉身,石头、野花、坡地、云气,但你曾见过未被分割的它们吗?是一张嘴巴还是无数嘴巴,通过吞食人类的历史来重生。

2

三叶花椒,五叶花椒,七叶花椒,九叶花椒,一枝八叶偶尔出现,十一叶近乎奇迹。数字如虚无之有,给人安慰和爱的力量,暗示了一种与人间迥异的语言。

3

什么都有肉身,什么都不只是肉身。再缥缈或再实在的东西,都可划分出肉身与灵性的部分。灵与肉是一对属性,或者一个随时待发的裂变,而不是固定的某种对象,如同虚实这对范畴,可用于所有层级的事物与事件,否则生命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单纯地追求灵性、抬高精神是死路一条,它带来的虚伪与自欺之毒,必自毁生命。

5

人去土屋空。分明有声音被囚禁,爬出土墙,瓦片上流淌。寂静的是现实里的观念,不是它。也许今天我会走别的路去……所以我确定它在天堂是有牌号的。

6

一个“同时代”的诗人如是说:

“你看我整天像个怨妇似的诉说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在现实生活里,我却是莫扎特的倒影。

正因为对上天的感激我才不满,不满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没能更好,不满于我受制于时代风气与狭隘的观念,得失顾虑和禁忌,使我远未自由。

我也不满于不公不义,不满于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暗世界的存在,不满于眼中所见的苦难和不幸,它们均使我羞愧于岁月静好,羞愧于自己所占据的生存资源。

不满成了我的使命,对称于生命本质上的欢愉。”

7

是什么让人严肃起来?这严肃便是监狱的外观,我是我自己的囚徒。

8

路是最原始的神圣冲动。从惨绝人寰的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说,活出意义来!不是在所有可能的探索中都蕴含意义,而是在路上,就是意义,天才傻子、正旦小丑、国王乞丐,无别。心中有别者,意义即废。

12

否定中不含肯定,就是无张力,否定本身也会变虚幻。有限是生,然而死早已内在于它,反之亦然。悲观之于乐观,乐观之于悲观,其实无别,但须有别。有别、无别之间,我们造了一座房,开了一扇窗。

14

人们不断地阅读、阅读、阅读,最终占据语言,重复名言如吃家常便饭,结果越重视书籍,语言越贬值,以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语言与行动本末倒置,无不成为行动至上者。

无论是冤屈、苦难,还是生活平淡、岁月静好,人都在活出不曾被说过的语言,哪怕一生就是一句话。

15

高原反应,头疼,呕吐,把下午和晚上吃的全吐完了。生理上无比难受时,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我拒绝身边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帮忙,我祈求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唯一愿望竟是想听到一段绝不凡俗的音乐,可是没有,那时脑子已丧失“创作”新旋律的能力。我想通过一些美好的回忆取得对身体难受的一些补偿,结果回忆一片荒凉,没有,根本无法回忆。我知道一定有些感动过我的片段,但我没有能力召唤过来,也许说明它们与我那时所忍受的痛苦并不相匹配。我能做的,可以让自己静下来的,仅是让嘴巴发出轻轻的呼呼声,好像要把一生的浊气都排出去,让意识完全专注于这个否定行为本身,真的是没有内容的纯粹否定意味,使我刚好抵抗得了生理上的难受。此后,在半睡半醒间,意识移到有内容的上边,便惊醒,躁动,但此时头已不痛,呕吐感基本消失。这不啻是诗的癔症。

16

天天对着缙云山看书,此山偶尔变作塞尚的圣维克多山,偶尔又是李白的敬亭山。偶尔有蚂蚁从书桌上爬过,像山上燃起一缕黑烟。夜里的影子,从生轻轻地飘进了死。诗,非常需要这些陪伴。

19

得益于审美,或可多得一些理智上的自由。审美不可教,自由却可以讲清楚。如今不得不通过对自由的认识,重返一些审美状态。其实,自由认知如石子,审美经验如水泥或糯米汁或黄黏土,要想建构人的模样,没有审美,一个完整的长久的人是立不住的。

最基础的不自由与自由,最后的不自由与自由,甚或全部的不自由与自由,都是因为这自由与牢笼一体的语言。感谢第一个让语言的创造性可见的作家。识破牢笼,把语言从语言中解禁出来,也等于把自己解禁出来。从实用的语言转向审美的语言,比在两种不同的具体语言之间转换更艰难,它不是翻译,而是换耳朵与眼睛。

21

人来到群里,是以独特性充实群的整体性,而非消失在群里,因为群本无其他内涵,就像宇宙,包容一切可能,它就在那里,对个体无所求。一个有意义的群体是无意义的,而乌合之众恰恰总把所在的群说得头头是道。

独一的声音消失,此人也就杳无音信了。

22

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王国维也没做到,更急于出乎其外。入乎其中是欲,出乎其外是理,表征是元语言。理皆易过硬、过简、过顺,我常想迟钝一些而不得,心向存疑、可能性。对自身完成一个否定,很不容易,这个过程与细节,而非最后的元语言,才有生命。

入乎其中又怕沉溺而死,但并没有比出乎其外脱水而死更有可能。

24

在世之人的观自在:一个意识诞生,随即有个观照的意识出现。分辨自有分辨的否定,分辨与无分辨需要一个恰当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中人活着。比如直面苦闷,不拿读书、思考来压制它,而是源于苦闷而来到苦闷之上。

25

那流云在那里,可又千变万化,直到消失。世上有物,还是无物?变,还是不变?这个问题意义重大。古代文明的回答不同,西方人大体选择了不变、同一性与自己,将变化看作暂时、参数、偏离,东方人选择了变、缘、空,不变是个幻,“自己”不是一个好东西,不可执着。二者永远是两难之视角,也因此永远有迷人的张力在。

28

常说思想与行动有差距,其实不是,是根本没有思想。一个人读了那么多优秀的书,一不小心就成了他人思想的宠物,躺在一张符号的温床上,乐于不断地接收慈爱的目光。

29

广告里总有一个修辞幻象,一首诗或一篇小说也有,只是满足人的心理与方式不同。而好的诗与小说不满足人,反而让人读了感到不安、难受,又说不出来,在理智上摆脱不了某种悖论形成的旋涡,既逃离又直面,不经意中,有了从欲望深处升起来的沉思。

30

现代主义的发展似乎进入到一个死结里。全能与有限、客观与主观、整体与碎片、普遍与特殊、自我与他者、理性与激情……最大可能是互渗的,都是“相”,而“相”只能“离”,不能“坏”,“坏”是坏不掉的,“离”就是在一端而知另一端,亦此亦彼,却又不是彼此不分。

31

人若不想改变,总能借到口的,有一种可能是:谁都应该被理解。启蒙不仅被无神论的世俗的后现代主义者嘲笑,也被它前面的有神论所笑。要么放任,要么听从,不会出现启蒙之可能与不可能并置的双面神。于是人世充满悖论:谁都应该被理解,而谁都不应该被理解。不同层次之间的人像不同的物种,对话再久,最终都是鸡对鸭、牛对马。

32

不知是怎样的力量,你我走近,却一点儿也不开放,思考似乎只用来点缀一个“更好的自己”。话语绕来绕去,原来是心里并无水域,只是钓鱼姿态好。

33

传统是个口袋,谁会想让你钻进去呢?无视传统,即得传统。若说人有自由,也只能有一半自由,并且是,让渡一半,才算真正得一半。

34

诗是无碍。这些天都到山里野,挖荠菜包饺子,挖鱼腥草凉拌,挖树状仙人掌回来种,采野生油菜爆炒,用锄头钩“树上人参”刺老芽炒鸡蛋,又遇到一片葛根藤荒地,挖出一大筐番薯一样的葛根,碾磨过滤晾晒好不容易做成葛根粉。

这么做依然是为了不使自己的生存不那么异样。

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生活,因为在这之上还有一个自我照明的大脑,感官完全自由打开,从手底、脚底传来的消息,无障碍地形成宇宙电磁波般的情思。

36

人在地上行走,却也是地上长出来的,与植物同命运。我信任未被日常符号化的植物,包括所谓的大地——它们只是泥土和泥土里的生死事件。它们,还有日光的温润,以及不时的暴烈,都是我内心温柔的来源。我力戒自己在人世寻找共鸣与安慰,虽然是如此地渴求。对人无所求时,我心才能安稳下来。

37

拒绝对一个词的熟悉,拒绝对环境的熟悉,拒绝对感知方式的熟悉。没有熟悉不是概念的,没有熟悉不是自动的、粗略的、麻木的。从熟悉中跳出来的办法有二:一是回看,直到后退至相当陌生的那个点;二是继续深入,进入内部纹路——相信每一物都是个小宇宙,不可穷尽——就有可能撞见新的脉络。

38

心理变化与力的反作用类似,只是作用的点并不确定。拒绝的行为会“凭空”产生拒绝的魅力,这就是一种反向的力。欲望的情形也与此类似。当然,这里边还有历史互文的影响,拒绝的历史主体形象,也会增进拒绝的魅力。然而,有时“不能”是因为无能,无能总被伪装成拒绝。

40

一日出门,到了楼下,忽然被羊蹄甲吸引,伸手摘取一片叶子,在手心摆弄良久。有人奚落:“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树叶?”心里答:“难道年龄不是符号吗?……我不受管束……你看这些叶脉彼此相通,路线像迷宫似的,当我的目光不知要去往哪里的时候,竟然发觉自己在哪里也都是个问题。”

41

不难想象当下存在之绝对性与无限性,一言说即刻反转为不可言说。只剩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要有声音要有色彩要有滋味要有弹性?我本已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的感受也相应地改变了它,哪里有纯粹的对象?并且,我能感受一个感受吗?如此将无穷退归,使感受不再可能。一个对象因与我的相互作用而不断翻新,而陌生,而不可描摹。

42

海边远眺,如履自己的无意识之境。沙滩,前赴后继的浪花远非三四层,有关岸的意识实在无足轻重。我虽是个小宇宙,但也许一生并不属于我,只因为像害怕溺亡于大海一样胆怯。

43

虽绝望,却是空无而有的充实,是没有退路而生的唯一之路。在岁末与严寒的床边,声音趋于单纯,却又渐渐丰盛起来。那些噬人的冷漠,还是要淬炼我的骨头的。每一个时刻都有生死交战的意味,绝不将寂寞作孤独。

44

积瞬间生灭,感知在世的痕迹。

天地不仁,天地在仁之外。一个断言:人是天地的至尊。另一个断言:生如蝼蚁,没有任何意义。

47

总是等待或寻找别人文字让你觉得满意——这是阅读者的恶习。读诗则稍次于作诗,如演奏家之于作曲家。

48

没有现实,或者说,什么都是现实。对于某些人,诗是现实,对于某些人,诗是幻觉。前者是真诗人,无论写不写诗。

道理可接受,改变无望。这个现实带给我的苦涩无以复加,如同长期的监禁让重获自由变得荒诞。这也是一个讲不了诗论的时代,谁都没有多余的动力去干超出现实考量、超出作为文学工种的诗歌范畴的事。

50

写诗不是为了思的自由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自由,就是在写自由——这个没有被束缚的事实。自由不是写出来的两个字,而人们常把字当它,而忘了写本身。很多诗写的则是思,是批判,是语言的语言,我的目光的语言,不是语言。

自由即诗,语言即诗,不可从诗里找诗,前一个“诗”一定是弄虚作假的观念的诗。一个写者,他不负责判断,他只要写,判断是观众和批评家的事。一首诗若有批判,批判至多是起点,必然退场让位于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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