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女人(五首)

作者: 甘蔗

父亲躺在乡镇医院的病床上

等待着命运最后一击,希望

仍带给他持续不断的折磨

而冬日里的暖阳与聚集的方言一起

欺骗了我

这——与我想象中的死亡相去甚远

但是,死亡并非是“嘭”的一声

它也许只是懒洋洋地,仿佛不耐烦

朝众人伸出食指,放在欲言又止的嘴唇

这一声“嘘”,便是它充满厌倦的警告

它乏味的面孔甚至让你不以为然

过道上,或坐或站,几个衰败的人

像一段被暴风雨击打后勉力支撑的墙

年关将至,谈笑间走来探视的亲友

慷慨地,用从前的语言

榨干彼此最后一点甜

“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反其道而行之,是平凡的人世代馈赠的智慧

夕阳下,道别声中

每个人都是一截随时被咀嚼丢弃的甘蔗

洋 葱

太多误解,从眼泪与伤口开始

历史的言说脱离你紫红色的外套

以貌取物,你的外观仿佛倒扣的泪滴

而你确实擅长此道,为那些在你身上

种植伤口的人留下谴责的言辞

一刀下去,就连刽子手也不得不惊叹

上帝的造物完美得让神也嫉妒

没见过宇宙的人,将在你星辰般的

身体内揣测命运的奥秘

一层,再一层

面具多到让人失去耐心

褪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自我

那是你不肯示人的身份?

分手的决心

看得出来,你已布下终局

心如磐石,仿佛你童年的山石

彼此熟悉,相互摩擦

而我,水边的女人

命中带了过剩的水,如同过期的欲望

溪流的,湖泊的,江河的——

哦,海洋的,那落进眼角眉梢的

在你安慰声中,渐渐干涸于

你的眠床的——

你模仿石头的稳定

我捡拾它的耐心,我欲念的水位

一再越过你,警戒线

暗示我们的决心在拉扯

你淤塞阻滞我,或者

我磨损你多余的器质

只能如此?

答案,远在问题之外

就像爱的终局,并不总是终局

在永昌陵

想象的针尖上,它应该显示出

一派百草枯黄

或者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风格。

便于内心潦草的人怀古凭吊

然而,时间的指针并不屈从

人类的随意拨弄

在这方面,只有死亡领取了这份傲慢与固执。

暴烈的阳光从不怜悯

被热浪掀翻的人,躲在路旁的车里

偷窥没有护栏的历史碎片

而敞开的泥土犹如一块随意涂抹的碑帖

唯有一人,她从时间的逆流中走出

在一片绿的真理中走向一个王朝的建立者

寂静中,能够听到阳光的摩擦声

倒下的半截墓碑如拦腰截断的王朝

多么遗憾,泪珠在黄土中尚未蒸发!

近旁的村庄安详,和沉睡此处的帝王

相对无言。一个女人在他的注视下

褪下裤子,留下一滩和眼泪养分近似的水。

牛羊和孩童巡视过他最后的疆域。

在酷烈中,她告别他最后的面孔——

梦境与生活,相互指认与摩擦

尊严和记忆在火中争吵

比我们有过的,更暴烈

更纯粹。

火,从不虚构,掩饰

它只是燃烧,然后委身于

长久的沉默。

乡 愁

童年时,他熟悉风、马、牛

羊羊羊

不相及的事物常搅动他多情的好奇

在母亲的教导下,他练习莜麦与燕麦的分辨术

从父亲的书写中,认识自己荒凉的祖先

至于兄弟,有时

共享秘密

有时,共享辱骂和拳脚

他谙熟粗粝又锋利的语言

并将它视为自己最忠诚的情人

青年时的远游,出自偶然还是必然

答案从不及过程撩动人心

他拥有一切后见之明,称之为

一场叛逆与怀疑的二重奏表演

他重新认识了人

海,甚至动物。“而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

他学会讲正确的话——语言即乡愁

语言的边界即思想的边界

但是他的胃,总是静悄悄地纠正他的词语

像一个精于时间的工匠,总能拨动他忽快

忽慢的指针

他见识了大世界之小——局外人

想念小地方之大——孤独者

他奔波于小大之间

在新文化中嗅出旧道德

再一次,他忆起风马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就存于及与不及的罅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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