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姜州(五首)

作者: 胡马

林中记:时间线上的模拟行军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但绥芬河例外。”

谁也没想到,在天长山

在林中小路两次遇到同一种蜗牛

她屈膝,半蹲下,将横穿

沙土路面的蜗牛拾起

轻轻放入路边的灌丛。如是动作

前行数米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它们一定是家人,

穿越人类的封锁区时失散了。”

这是对生命的顶礼,他想

在万物面前人类还持有足够的谦卑。

白桦树眨了亿万次眼睛以后

他们的队伍终于进入

关东军守备队山顶要塞的射程

但雨声命令他们改变了路线

还有另一个目的地在等待他们抵达。

“就算有着跟蜗牛一样的负重

人生就非得匍匐前行?”

栈桥通向白桦林未知的另一面。

俄式木结构教堂是空的

祭台需要一位半熊人牧师做弥撒

拯救在这里出没的迷途者:

灰喜鹊、鹈鹕、梅花鹿和火焰蛇……

他们的灵魂有蕨类的投影

肉身却早已展翅从城市

迁徙到了萨满曾经穴居的北方。

疼痛是我的信仰

那些伤害过我伤害着我的

一切、全部和所有

在未来某年某月某一天

都将被我接纳和领受

成为我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漫长余生,继续砥砺我

当肉体不再需要

以碳水化合物的形式存在

一个人的骨灰,即使每粒都收拢

也只有区区2.7千克。痛是我的信仰

早已建起真空感应炉

你仅需捧出,我骨灰的十分之一

高压下当温度达到5400℃

一枚小小的骨灰钻就这样燦然种出

五种颜色的光泽,充分证明

你我托身的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

橙黄,源自血液里的氮

黄绿色,源自提炼时残留的镍

蓝色,源自骨骼中的磞

深红,源自电子光照射后的空位结构

白色,源自最纯净的碳

亲爱的,当时间停止膨胀

你会将它戴在哪一根无名指上?

午后与戴长伸去看金川河

勒乌镇,阳光粘稠得

让人心生古意

想起某幅描绘港口的油画时

他和戴长伸跨过了

横贯县城的那条充满历史景深的马路

天幕上,星粒迫不急待

开始为昼夜交替提前孵化

走完一段漫长台阶

还要经过半隐身的平桥和老榆树

以及餐馆、服装店和水果摊

一条沟渠把他们引到了大河边

此时,它用涛声和流速

告诉他们,这里,是上游

大桥横跨流量和今昔,他们并不想

过桥到彼岸一探究竟

此岸风景甚好,光影涂满河谷

勒乌镇的每一个块面

都得以立体呈现。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渡河吗,请问?”

遇到嘉绒汉子,戴长伸向他请教

“不,这是大金川河。”

面对两个外地人的疑惑

他必须从河源学的角度给予解答:

“只有等到了下游,在丹巴

大小金川河热烈拥抱后

大渡河的令名,才从嘉绒藏人的舌尖

向着大海的方向奔涌

(我们以藏语称它:王后的汗。)

只有大渡河,才是岷江的正源。”

忆姜州

所有记忆发端于此:

一株石榴在天空下晾晒

夏天的新裙子

气温有多高,颜色就有多鲜艳

我惊魂一瞥,看见了南诏

那年夏天,她开出的花

不属于我。她孕育的果实

不属于我。但是啊但是

她与生俱来的美

却早已被我疯狂占有!

远去的少女,骄傲的少女

经过我身边时为何落荒而逃?

像一株铁打的石榴

在天空下招展

我惊魂一瞥,看见了南诏

这风中回荡着铜声的高原

如果有人还会想念我,

一定不是最美的那个也不是

最爱我的那个,

而是金沙江转身离去时

在岸上忍不住掩面哭泣的那一个

酩酊志:在泸州

神往泸州就醉了

噫吁嚱!

这液态的历史从未停止燃烧

将春天的涟漪缓缓荡开

它的每一滴光

都足以唤醒我们的血肉之躯

从舌尖回味到唇齿

从喉咙一线直下入肺腑

这温暖开始催眠我

城市就在天空下折射出双重倒影

它现在叫泸州,从前叫江阳

一枚、两枚……亿万枚

窖泥怀抱中,神秘菌落还在生长

它们发蘖于公元1573年:

那一年,宫女生的万历当了皇帝

那一年升庵先生离开十五载

南高原的风还没有带回他的消息

那一年,架好最后的悬棺

埋伏在编年史深处的僰人开启了

另一次伟大的远征;那一年

大帆船满载墨西哥白银随信风

和洋流抵达马尼拉,再把明朝的瓷

茶和丝绸运往西班牙……

我可以把逆长江而行的机动船

想象成一叶扁舟但不能

将神臂城的铁衣替换成水袖

浩荡烟波里,谁在“感叹复唏嘘”?

“天生的重庆哟,铁打的泸州哦……”

一曲高腔把历史洪流

轻轻斟入它令人迷醉的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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