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意识与诗的创造
作者: 庄晓明对于当下的诗人来说,纯粹的抒情,已难以应对复杂的今天。这个时代的诗篇,必须具有更为丰富、深邃、多维的诗性空间,来呼应所处的时代。实际上,活跃于中国当今诗坛,并产生了广泛影响的优秀诗人,几乎皆有对批评的重视,他们的批评文章与诗歌创作相互辉映,批评意识也渗透到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显著地提升了中国当代诗歌的质地。而孙思,即是这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
批评意识的融入,使诗人可以在他(她)的诗歌创作中,或议论,或评判,或品述,或品析,从而拓展出多维的诗性空间。诗人以一个批评家或另一种角色的身份,与诗中情感的自我对话,辩驳,纠结,赋予诗一种戏剧性,一种语言张力,以及纯粹的抒情诗难以拥有的那种复杂而深刻的力度。
新锐的批评意识,中外的哲思,使得孙思诗歌的铺陈与发展呈现出完全不同于她以往走情感之路的创作风格,重新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片风景。她的近作《沉浸于草木寂静时》(组诗),可谓将这一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并将传统的游历诗推至一个新的境地。组诗的第一首《花溪》,前两节叙述了诗人的一次花溪游历:她见到一朵普通的花,因沐浴在花溪的风中,而获得新的启示;一棵立在山上的树,因伴着花溪的太阳升起,让诗人感到一种新的时间的流动。诗的第三节,开始叙中有议,“几朵云从山那边越过来”,因为它们对诗人所处的场景“更有兴趣”。“有白鹭落于水岸,让人误以为那是天鹅”,一只普通的白鹭,因为这里风景的纯粹,使人有如处于一个超越的世界,不由得认为它应是“天鹅”了。
在第三节诗中,诗人的议似乎还交织于叙中。发展至诗的第五节,诗中的批评色彩便格外浓郁起来。诗人见到了一只落在石头上的蝴蝶,在一种庄子式的启示中,“它想把叶辛的名字,读成一条河/ 把诗人小语的诗,读成一根藤”。批评家常常喜爱将两个作家或两部作品并置在一起,进行评论、评比,乃至批判。此处,孙思将这种批评手法用于她的诗句、诗境的营造,而且是将属于两个性质的人与物并置在一起,确实令人眼前一亮。花溪,属于贵州的一处风景胜地,地处黔中腹地,诗人游历于此,自然联想到与这片土地有关的人,选出了其中的两个代表,作家叶辛,诗人小语,将他们与这片土地上的自然风物联系在一起并论。叶辛是生于上海的著名作家,作为知青,曾在贵州山乡插队十年有余,贵州的山水滋养了他的文学创作,使其创作流动如贵州山水间的“一条河”;小语是贵州本地的一位优秀诗人,孙思将他“读成一根藤”,则是寓意着他的诗歌创作像一根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藤,蔓延、缠萦于贵州这片土地,使这片土地更为丰饶。在这节诗中,孙思对叶辛与“一条河”的探讨,其实是对历史和时间的探讨;对小语与“一根藤”的探讨,其实就是对大地和当下的探讨。虽然,孙思并未在她的诗中展开这些内涵,其实也不用,因为它所蕴含的诗性空间,要远大于我的注解。
这种且叙且议、于一种批评意识中获得的佳句,在组诗《沉浸于草木寂静时》中随处可见。《苗族和布依族》一诗中,“昨天的隐,不去想时是冰封的/ 想它时,就是一条解冻的河流”,将苗族和布依族看似隐于桃花源,又在时间中流动不息地生活、存在,表现得如此之美好,甚至带有了某种禅意。随后一节诗中的叙写,“刺绣、竹编、服饰、头饰/ 还有唢呐音乐”,“从时间里跳出来”,也可以说,是从桃花源时间里“跳出来”,以至于让诗人发出这样的感慨,“让我的修辞,不敢过于密集/ 想象也置于悬空”——这里的感慨,是一种自我对话与自我批评。通过这种批评,诗人认识到,自己的“修辞”,与苗族和布依族的桃花源式世界,存在着一种不可逼近的距离——虽在身边,却无法真正进入。这无疑是我们这些物欲世界中浮沉的游客的共同叹息。而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可谓是在批评意识的推动下,达到的一个新的认识层次:
我只有让自己,站在低处
保持在低处,才能感知你们的气象
苗族和布依族的桃花源式存在,让诗人在一种自我反省中悟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刘子骥等高人,以及今天的游客们,之所以无法真正到达桃花源,是因为他们将自己与桃花源置于了一个平面。只有“站在低处”“保持在低处”,才能抵达桃花源,才能让自己真正获得一种提升。
古典诗人中,杜甫、韩愈、苏轼等都在诗中有出色的批评文字。孙思,作为当代诗人中的成就突出者,她的《沉浸于草木寂静时》这组诗,即因为显著地以纵横捭阖的批评笔法入诗,使叙写的自然风物呈现出独特的新魅力。在《三单乡的山》一诗中,诗人借眼前的一座山,在与自我的批评式对话中,甚至表现出某种解构主义色彩:
面对眼前的山
我不愿让文字顺向行走
用一些明喻的语言
去极力修辞,它的青翠与绿
如何表现这座“山”,诗人告诉我们,她不愿“让文字顺向行走”,她是要逆向行走,要突破和创新。
我想让文字逆向行走
譬如将它想象成一个人
用相遇、相知、相惜
为它赋形,并就此为它留下
不再飘泊
这里“山”的能指,不断生出歧义,造成意义的不断延宕、变化,在一种解构中,达到诗人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所希冀的,让自己和读者最终感受到一座“山”的特殊的“重”,以及它的诗意、诗境的“深不可测”。
在《扎染》一诗中,诗人对扎染过程的叙写,同样表现出一种“解构”意识,“将其浸泡在染缸里,捞起、过水、展开”,延宕至“像李清照的词,蓦然立于指尖上”;而《林栖三十六院》一诗中,“她们身上的蓝”,经由诗人的不断“解构”,最后回到“原初世界”,与大哲海德格尔的“还乡”汇合,使一首十几行的短诗,真正具有了一种“深不可测”。
现当代诗歌,正呈现愈来愈多的解构主义色彩,一个“能指”能引发出一系列与它相连又相异的“所指”,从而使之具有无数潜在的歧义,造成意义的不断延宕、变化。因而,解构主义可以称为一种敞开的文本解读——而这种敞开的文本解读,今天也可以反过来起作用,成为一首诗创作的驱动。
《沉浸于草木寂静时》组诗中有一首《纸浆雕塑》,可谓是解构式批评驱动成就的一首典范之作。这首诗的能指,是“纸浆雕塑”,一种贵州当地少数民族独特的艺术品。按照结构主义的路数,应该先描写这种艺术品独特的造型色彩,以及要表达的意思,以与核心“纸浆雕塑”一一对应。而孙思诗的第一节“比刀更锋利的,是你的细腻”,即选择了雕塑的一个冷门触点“细腻”,并以“比刀更锋利”,这越出常轨的比喻,将“细腻”推至一个陌生化的诗境;诗的第二节,延宕的诗境似乎是溯源,呈现的却是雕塑形式的反面——“风过林梢”的瞬息幻变。又由风中摇曳的“每一片叶子的纹路”可以被封存“心底”,使能指“纸浆雕塑”在所指中似被融化了,成了一种精神的存在;诗的第三节,诗境在风声中继续延宕,变化,诗人听到了“水和高处的音节”,似乎是听到了一个新的生命的声音;诗的第四节,在“歧途”上继续推进,由上一节的新生的声音,置移“一个人情绪的复杂点”——这一节在谈论人性了,似乎与能指“纸浆雕塑”没有什么关联了,然而,其诗境又确实是从“纸浆雕塑”那儿幻变而来的;为什么要这么“避开正面”地写诗呢?诗的第五节,诗人似从诗的解构式发展逻辑中脱身出来,以一种批评家的自信告诉我们,“是为了达到另一种准确”——其实这种批评家式的宣告,也是一种解构式的大跨度延宕,并将诗境引至一个新的开始之地。至于什么是“另一种准确”,诗人并没有明确回答,或许,诗人是想由此启示我们,世界或“纸浆雕塑”的本质,就是这么解构式流动的。当然,读者们亦可以寻找各自认为的“准确”——使“纸浆雕塑”这一能指,散发出缤纷多姿的所指。
每一个形成自己风格的诗人,都是有着自己的诗学追求的,孙思自然也不例外。在组诗《沉浸于草木寂静时》中,她多次表明自己的诗学追求,使那些呈现的风物与自己的诗学追求相互辉映,相互熔铸——这种诗境非一般诗人所能抵达。《灵山大峡谷》一诗中,诗人在面对险峰、瀑群、奇石……等72个景点时,感叹着“书写的难度”,以及修辞的局限——因而,诗人需用“内眼”去“凝视它们”。“涧水的幽长,以其从容/ 蓄积一种力量,形成结构性张力”,是在叙述涧水,也是在表明诗人对语言的追求。我们不妨说,孙思的诗所形成的独特的结构性张力,正是在以一种批评意识,使山水风物与她的诗学追求的相互辉映、相互熔铸间形成的。
而在《方山》这首诗的一开始,诗人就宣告,“今天,我写下任何关于方山的字/ 是在山顶铺路”——这是一种非凡的诗学追求。这方山的“山顶”,是诗人孙思以她的独辟蹊径,以她的诗中创造性的批评意识所攀抵的。诗人试图在“山顶铺路”,无疑是一项创造性的挑战,而诗人亦由此获得了一种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