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爱你是多么痛苦 日益孤寂”

作者: 王士强

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诗探索》编委。出版《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诗歌的重量》等多部著作,曾获“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草堂诗歌奖”年度评论家奖、“建安文学双年奖”诗歌评论奖等。

1988年,《诗林》来到了它的第5个年头。经过了之前几年的摸索、磨合、调适,刊物的运转已然顺畅,进入了稳中求进的阶段。

20世纪80年代后期是中国诗歌大变革的时期,具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性质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如火如荼。本年度,由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编选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及由溪萍主编的《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分别出版,日后成为当代诗歌史上重要的文献。虽然不在“风暴潮”的中心,地处东北“冰城”的《诗林》在这方面也不甘落后,希望能呈现出当代诗歌的最新变化。第2期主编巴彦布在“双期小记”中谈道:“我们已着手以现代派创作方法的作品为重点,增加品种,扩大版面,全国组稿并请青年诗人们和专家协助”;刊物第4期辟“探索诗一束”小辑,发表多多、西川、大仙、刑天、海城等8人的作品;第6期开设“探索诗”小辑,发表顾城、翟永明、钟鸣、邹静之4人的作品。这些均是具有一定先锋性、实验性的作品,是当代诗歌最为敏锐、最具活力和成长性的部分。在本年的第3期,刊出了“七月派诗选”小辑,发表了罗飞、化铁、鲁煤、绿原、彭燕郊、罗洛、冀汸7人的作品,这是对诗歌史上被遮蔽、被缺席的“七月派”老诗人的致敬和重新发现与展示。如上种种均是《诗林》在坚持刊物自身定位和特色的基础之上,以更为开放和积极的态度拥抱时代和诗歌新变的体现。

女性诗歌也是这一年《诗林》所着重关注的部分之一。女性诗歌的兴起、繁盛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成为重要的诗歌史现象。本年度之前,翟永明的《女人》、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已发表并引起广泛关注和强烈反响,《诗林》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发表了诸多关于女性诗歌的作品和评论。在第1期开设了“芳草地——女诗人作品小辑”,集中发表了傅天琳、梅绍静、张烨、伊蕾4人的作品;第5期开设“女作者笔谈爱情诗”专辑,发表冯晏、雪莹、陆少平、苍月、丹妮5人关于爱情诗的短论。冯晏在《爱情诗小论》中说:“我希望在诗中体现出的爱的感受,能走出狭义,超越于民族、国界以至于全人类的共性之上。爱情诗往往被人们理解为个人经历的体现,其实它应该是从个人经历中所提出的感觉,是在实际的经历中被升华了的,至少我自己是这样。”“爱的感觉是多方位的,但是它不能被每一个人都全部拥有,当然一个诗人所拥有的爱的感觉越丰富,反映在诗中的内涵也是同等的,换句话说,根据一个诗人的作品,便可以了解其基本素质,以及修养上的缺憾。同时,这一切又都是可以自我校正的。我不希望一个诗人以自身的爱情经历来陪伴他爱情诗的生命。如果他的爱情诗能够指导他对爱的追求,也就是对美的追求,也许就能说明他在生命中所体现出来的超前感受。”雪莹在《我谈爱情诗》中说:“我以为,在人类诸多感情中,最本质最不易受到功利诱惑的当为爱情。那么对于爱情诗作者来说,如何把这种美好的感情传达给广大读者;如何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气氛压迫下,为保护那一点越来越衰弱的真情而努力,就成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故作高深是浅薄的变相,随波逐流又会落入俗套,而用一些非诗的语言和情调出尽风头者,则无异于出卖。最大的繁荣往往也是最深的寂寞,大波大澜中需要冷静的智者!”

第5期还刊发了程光炜、芦萍关于女诗人和女性诗歌的评论。程光炜颇为深入地论析道,“当翟永明、唐亚平和伊蕾们发现自己付出全部身心追寻的女娲之梦,不过是一个古老的圈套,而种种美丽的期待徒有美丽的躯壳后,于是写荒诞、梦魇意识、神经质人格心态以及故作冷静而心绞痛的反常姿态,便为这一群历尽‘黑夜’的女诗人所钟爱。于是种种嘲弄、种种自贱和种种假戏真做,包括象征的谚语、支离破碎的内心及外在世界印象,便潜动在那些极具性格特征的语词中间”,“也许只有看透了人性的弱点,并对人类生存的困境感到悲哀之后,才能把阴冷和惨淡的生命色彩全部抛洒在世态人情的画面上,推出令人悚然惊心的现实,或是意味着迎来灵魂从心底‘向善’的起始”。

这一年《诗林》主办的重头活动当为元月10日至15日在哈尔滨举行的“中国·首届冰雪节诗会”,刊物在第2期介绍了诗会的举办情况。诗人臧克家、公木,评论家谢冕、吕进等发来贺信,“中共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省人大主任李剑白也为诗会送来了贺信和诗篇”,诗会“为《诗林》朗诵诗获奖者叶延滨、梁南、王钊、刘征、黎焕颐、柯原等21位诗人颁发了获奖证书和奖金,为诗人沙龙活动中心的35名成员的优秀作品颁了奖”。诗会还组织了讲座、观光、采风等活动,共有黑龙江省内外200余人参加了诗会,“为期6天的诗会丰富而热烈,它像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为数九寒天的冰城增添了诗焰异彩,为祖国各地年轻的诗人打开了活力的神奇之窗”。

对于刊物的生存与发展而言,这一年的大事之一是成立了“《诗林》文化经济联合体”,这是继此前一年成立“诗人沙龙活动中心”之后的又一举措,对于保障刊物的正常运营有着重要作用。在第1期封二列出了“《诗林》文化经济联合体成员单位”,包括哈尔滨市新阳建筑工程公司、哈尔滨啤酒厂、哈尔滨畜牧产品工业公司、哈尔滨机联机械厂等8家公司及哈尔滨市民族宗教局和《诗林》编辑部,也列出“《诗林》编委会委员”,成员除文联领导、刊物主编外,还有8家成员单位公司的总经理、厂长(第2期成员单位和编委会委员名单又有增加)。第2期刊出了时任中共哈尔滨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陈凤翚于1988年2月4日在《诗林》文化经济联合体首次编委扩大会上的讲话,指出这是“一条诗歌丰收的路  一个相互有益的选择”。文中肯定了《诗林》创刊以来所取得的成绩,同时指出“《诗林》和许多刊物一样,也面临许多困难,人力的,物力的,财政的,这种种难题有时几乎达到了无法超越的程度,威胁着《诗林》的生存权。解决这些问题的出路在哪里?编辑们在思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改革,走出新路子。令人高兴的是《诗林》在克服这些困难的路途上,又迈出了坚实一步,这就是向企业家寻求支持,和企业家携手”。他认为“这是一个相互有益的选择,是值得推动的,希望能不断发展,不断巩固。我们双方都要为这种联合创造日益坚实的基础,使之富于永久的生命力,共存,共荣,共利”。刊物主编巴彦布也在第2期的“双期小记”中谈道:“《诗林》文化经济联合体的诞生及其工作内容、方式,实属改革开放的新产儿。这样多的企业家以两个文明建设为己任,更投出精力扶助不赚钱的诗歌事业,这本身就是诗人之情、赤子之心的写照。”这一事件本身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其一,刊物在经济方面仍然面临困难,不得不想方设法从社会力量中寻求支援;其二,全社会有重视诗歌、重视文化的氛围,关注文化建设;其三,改革在推进,社会的经济活力在增强,企业等经营单位愿意投身于并无直接回报的诗歌事业。这里面包含了丰富的信息,有的甚至不无冲突和矛盾,在当时的具体情境中,或许它们是同时存在、共同作用的。

本年度的编辑人员也有一定调整变化,主编仍为巴彦布,此前的编辑部主任刘杰峰年中调离,刊物从第3期起增加了“特约副主编”绿林。值得提及的是,在本文写作期间,传来了巴彦布去世的消息。黑龙江作家网转发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2025年2月12日所发讣闻,以纪念这位《诗林》的创刊元老、老主编。

第6期,刊载了哈尔滨啤酒厂、哈尔滨白酒厂、《诗林》编辑部3家“关于联合办刊暨共同举办‘诗与酒’诗歌大奖赛的声明”,其中称:“我们——哈尔滨的两家企业和黑龙江省唯一的诗刊,为促进诗与酒事业的共同发展和繁荣,现已携起手来了:1989年,3家联办《诗林》。我们认为,刊厂协作是改革开放和两个文明建设的新进展;是企业文化建设中的又一创举,也是刊厂联合对各自事业的新开拓!”“哈尔滨白酒厂和哈尔滨啤酒厂与《诗林》携手合作,则刊厂两利,相得益彰,这必将促进文化和经济事业的进一步繁荣和发展。对此,我们三方已正式签订‘《诗林》文化经济联合体议定书’并于明年元旦起施行。”这是关于联合办刊的声明。关于诗歌大赛,则称“为了诗的振兴和酿酒事业的兴旺发达,我们一致决定:联合举办‘诗与酒’诗歌大奖赛。征诗活动从即日开始。《诗林》从1989年第1期起开设‘诗与酒’专栏;举凡以酒为题材的富有诗意的各种风格的诗作(包括题诗的书法、美术、摄影、篆刻……)皆在征集之列,刊发的各类作品都属评选范围”。这无疑也是事关刊物生存发展的大事,对于刊物此后的走向和呈现样态有着重要影响。《诗林》,将以一种新的姿态进入即将到来的1989年!

第6期发表了诗人顾城的4首诗,这些作品体现着顾城诗歌的典型特点,感性、灵动、丰盈、纯粹,其中的《日晕》只有6行:

大地上长麦子

也长诗人

你看周身转动

鸟向前飞

宝石心

地上模糊的齿纹

这样的诗放在“探索诗”栏目确实恰如其分,与传统的“现实主义诗歌”大相径庭,其所指飘忽游移,难有确指,却又分明诗意丰沛、张力十足。同栏也发表了翟永明的4首诗,同属“先锋诗人”,她的风格与顾城显然也有明显的差异。《温柔的怜悯》一诗中写爱情,这是一种现代的、充满内在矛盾与冲突的爱情:“你于我是被爱之物 我亦如此/并且我们春心萌动 倍觉痛苦/每天我去见你 如一个事实/你毁灭我 让我的心/找不到一丝被爱的痕迹//当你走动 蹲下或站起/你同所有男人一样 满脸神气/我们并肩而行 被人注目/我们的手活跃 必会感到/彼此全心全意”——

你怎么会爱?你早已不年轻

早已爱过 早已不抵抗

并且早已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凝视你

看你工作并若有所思

爱你是多么痛苦 日益孤寂

爱你是我个人的事情 无边无际

坚韧地活着 像所有的命运

所有情人的心

勿需避难 也勿需消极地等待

我早已爱过 悲伤过

并且一误再误

关于“爱”,关于“痛苦”,关于“悲伤”,这首诗说出了很多,它没有说出的则更多。它以异质性、复合性书写爱情,契合了现代人情感、生存的本质,它与含蓄蕴藉、缠绵悱恻的古典诗中的爱情显然不同,但同样能够打动人、撼动人,让人产生心有戚戚之感。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