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在猛禽跌断筋骨的地方”
作者: 王士强时间来到1989年,这一年是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转折之年,对于《诗林》杂志而言,同样也有着一定的转折意味。
本年度《诗林》由双月刊改为季刊,页码由64页变为72页。刊物改由哈尔滨啤酒厂、哈尔滨白酒厂、《诗林》编辑部3家联办,编辑部人员与上年相比则保持稳定,没有变化。刊物与酒厂联办在内容方面的体现便是进行了“诗与酒”诗歌大奖赛的征诗活动及设立“诗与酒”栏目。在去年末期已经发布诗歌大赛征诗消息的基础上,本年第1期发布了细化之后的“征诗启事”,其内容与形式方面的要求是:“通过诗与酒反映我们民族灿烂的传统文化,表现民族性格和美好情怀以及酿酒行业与企业家的进取、开拓精神。”“各种形式的诗歌均可参赛,诗句的书法以及和‘诗与酒’相关联的美术、摄影、篆刻亦可参赛。”启事公布了征稿期限、范围、评选方法、奖励等。本年度特色栏目“诗与酒”刊出了诗酒主题50余人的诗歌作品以及若干对联、书法、篆刻。
第1期刊载了余长新的文章《现代诗分布区域图谱》,思考和讨论了关于当时诗歌发展的最新动态。他首先认为现代诗的分布区域在发生“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的大规模迁徙”,指出“成都、重庆、南京、上海,现代诗根据地沿长江一线展开。四川的非非主义、莽汉主义、新传统主义、整体主义、新感觉派、大学生诗派;南京的‘他们’,上海的‘海上诗群’以及宋琳、孙晓刚的城市诗等等,把一条长江搅得好不火热”。认为“这一运动实质上是文化的扩张性‘越位’和诗歌主体精神的大释放。黄河文化以其悲怆、凝重铸就了中华民族独立完整的人格,内化为民族秉性中的生存基因;而长江文化素有破坏力,隐化成民族性格中的反抗因素。由于纬度的差异、气候地理环境的差异,两种文化的相融共存,又拉开了这两种文化的价值判断和向度”。作者着重指出现代诗的发展趋向之一是“以四川盆地为中心向全国辐射”,并分析道:“成都、西昌、重庆、涪陵,呈大三角形分布,长江、岷江、嘉陵江,诗伴水而运,在四川四大现代诗据点,诗人们各据一方而又互相呼应,对诗坛发起一阵阵攻击。昔日的巴山蜀水凄凉地、现在的现代诗大实验室,正在由体验探索实验进入自由生产创造。如果说前一阶段诗人还在进行诗的清洗、提纯工作,让诗成为她自己,那么眼下一大批桂冠并不显赫但拼劲十足的诗人则‘渐入佳境’,开始独立创造。”关于此后现代诗的发展态势,他做出如下的预测:“设想将来的现代诗格局,仍是四川盆地、以北京为中心的北方区、以南京和上海为连接点的长江下游地区三足鼎立。”应该说,这一观察是敏锐的,其分析判断也是比较客观、准确的。
第3期发表赵子桐关于诗歌现状的评论文章《远离浮躁 面对孤独》。文中认为中国新诗“在经过1986年的波动之后,它的声势已日趋微弱,无论我们怎么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中国诗歌在未真正迎来它的大繁荣的时候,便低落了”,他分析指出:“浮躁是造成中国诗坛混乱局面的病源。‘新诗潮’的出现和成功似乎给中国诗坛造成了一种错觉,对于‘新诗潮’以来的一次次大大小小的骚动,我们的评论界过分地肯定了它积极的一面,而对它消极的一面往往估计不足或视而不见,这使那些头脑过热者越发难以警醒,与诗歌外部世界的冷漠形成鲜明对照,盲目地扯旗树派、画地为牢,把诗歌这块大版图弄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为了能够构成一种浓郁的艺术氛围而组成团体,这原本无可厚非,然而大量以功利主义为目的的、不负责任的诗评诗论和随心所欲的妄言导致了诗歌理论上的迷惘和混乱,而且每一种理论都有批量生产的作品作为这种理论的附庸登台亮相。”他指出,“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孤独而痛苦地面向自身”,“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个以商品形式向人们提供精神产品和文化娱乐服务的文化市场在我国的逐步形成,加之我们民族文化素质的低劣,诗歌这种高层次的文学艺术形式注定成为孤苦的行者。‘那些浮躁、虚幻的东西剥落之后,真正结实和内在的才得以显现出来。实际上一种毫不喧嚣的环境和气氛更有利于青年诗人们的成长。’(王家新)我们必须远离浮躁,面对孤独”。文章持论公允、清醒、有见地。
第1期发表了“西部诗歌”重要代表杨牧的诗歌,诗人梁南撰写的短评中指出:“杨牧是西部边塞诗派中几大巨头之一。读过能见到的他的全部作品后,我们没有发现一句盲人摸象的诗句。他善于从‘人本视角’去观照西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将耐人咀嚼的思辨色彩,潜隐在诗的意境、意象演绎和主题的深化之中。”从其作品中,的确能感受到一种异质性的、别样的自然风貌与生命状态,这里面的自然与生命、天与人,的确是互相映照、互相依存的。《断崖》起始便有石破天惊之感,动人心魄:“在猛禽跌断筋骨的地方/大地首先在那里跌断/铁黑的胸肋齐刷刷露出/沉积的创痛/无言,无声,无哀,无语//地层的躁动无人知晓/走过心灵深处的历程/江河湖海/拒绝以地表的形式存在/就在一个最惊险的章节/血潮起落,痛痒升迁/错动一部悲壮的决裂/劈空陡立向世界凝视”,继而,诗中直写“痛苦”:“呼叫的痛苦都不是痛苦/痛苦是永远叫不出来的/发现时已是记忆的凝固/血泪风干,沿缝隙簌簌地/坠下砾石/叩响谷底闷闷的苍韵”——
大地!大地!连你的断裂
都是伟大,还有什么
不该向你肃然起敬
赤裸的胸肋连一朵小花都挂不住
以采摘一朵月下的蔷薇
划破的小口
换得偌大赞美的人
就断然不是荣誉了
无言,无声,无哀,无语
壁立一片嶙峋的砥石
磨砺凶悍的趾爪
险要的窝巢铁钉般楔在
断面上
那是鹰
那是阿兰·德隆的选择
随时准备撕碎至高无上的天空
或者跌进
无底的深谷
这首诗体现着生命的“强力”和雄浑辽阔、壮怀激烈的生命状态。诗的最后总结道,“跌断的骨头才是骨头/你指甲盖剪伤还呻吟什么”,声调并不高亢,却余音袅袅,发人深思。
第2期“海峡两岸”栏目刊出《洛夫近作选》,这也是这位具有广泛影响的诗人在《诗林》的一次重磅亮相。洛夫的诗体量巨大、变化多端,“诗魔”之称当之无愧。他的《绍兴访鲁迅故居》有与鲁迅隔空对话的风格,在文风上同样也有着对话的意味:“那是水做的城市/乌篷小船/缓缓摇过两三座拱桥而来/有时水多也很寂寞/及至一盏马灯/远远亮在他家的后门//故居阒静无人/而厅堂的太师椅上仍能摸到/宣统年间访客的体温/铁锁多少有些锈味/门呀地一声推开/便隐约听到屋里呛呛的咳嗽”——
当年有人看到
他撑着一把杭州油纸伞
从三味书屋溜了出来
且把折好的一只纸船
放在门前的小河里
从此他和流水都不再回来
雨后百草园的石径上
印有浅浅深深的履痕
浅的是路过的杨花
深的是他魂魄长出的青苔
猛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叫
原来又是他横眉对着天空咆哮
诗中不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神采,更能让人感受到不同的文化语境、社会语境之间所产生的错位、化合、呼应。诗歌作品之后附有洛夫的《谈诗小札》十则,兹录其中两则,从中可见一位诗人襟抱的开阔、浑厚,及其不同寻常的“吞吐量”“肺活量”:
9
除了意识的、理性的、现实的之外,我还拥有潜意识的、非理性的、超现实的资源,从中我能获得超越自我的力量。
我比别人多开了一个后窗。
10
有人问我:什么时候你最想写诗?
答曰:深夜孤灯独对时,洗冷水澡时,如厕时,挖耳时,秋天落叶掉到发上时,拔牙半小时后,车祸腿骨折断打上石膏时(曾在石膏腿上写过诗),在闹市中徒步时,雷雨交加时,火灾现场中,产房外闻妻子呼天抢地时,初雪时,冬夜拥被读禁书吃零食时,初为人父时,痴痴望着空了的鸟笼时,一只毛虫把一株玫瑰啃成秃枝时,坟墓旁静坐时,戒烟数日后又破戒抽第一口烟时……
第4期《诗林》扉页突兀地印了一份《紧急公告》,其中说第二年将继续编辑出版《诗林》,并加着重号标出“诗苑喜讯”字样。既然是按部就班正常出版,又何必出“紧急公告”,而且似也谈不上什么“喜讯”,如此表述难免让人一头雾水。及至看完本期的目录,则可解开部分疑惑,原来本期的最后印有一份“《诗林》终刊公告”。翻看公告,其中云:“为集中人力、财力办好哈尔滨市文联创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热雪》,哈尔滨文艺杂志社暨《诗林》《小说林》《外国小说》编辑部集体研究后,经上级批准决定:《诗林》出刊到本期为止,明年停刊。同时停刊的还有我文艺杂志社的《外国小说》。《诗林》创办五年来,曾得到全国各族各界人士及海外朋友的帮助、支持,在此《诗林》编辑部谨表示深挚谢意。我刊全体工作人员借此机会再次向《诗林》读者、作者和诗友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与问候并希望保持联系、经常交流,继续为诗歌事业的繁荣作出努力。从明年元旦起,巴彦布同志开始在哈尔滨市文联从事文学专业创作,柳敦贵、陈丹妮同志承担《热雪》的编辑工作。”公告的落款时间是1989年9月5日。而在该终刊公告的前一页,则是主编巴彦布所写文章《“啊朋友,再见……”——致诗界朋友》一文。其中解释和说明情况道,“早在《诗林》创刊的第二年(即1985年),我们就面临经费无着落的困难,在‘一切向钱看’的噪声中,年年要传出几声《诗林》停刊的‘消息’”,“《诗林》停办的原因,正如‘终刊公告’所言:作为哈尔滨文艺杂志社三刊之一的《诗林》,长期面对人力与财力不足的困难(而非其他原因),为集中力量办好《热雪》(它也有诗歌版面),而决定停办《诗林》。至于我本人,我很愿有一个充分读书、集中精力写作练笔的机会,以回答朋友们的期望,这也是我五年来最感焦虑又无法解决的困难”。落款时间为9月9日。现在回到第4期刊首的“紧急公告”,时间是1989年11月4日,其中云:
中共哈尔滨市文联党组于今天正式向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全体工作人员通报如下:
从一九九〇年起,哈尔滨市文联继续编辑出版的刊物为《诗林》《小说林》。
一九九〇年的《诗林》季刊,坚持时代精神、青年特点、地方特色;栏目丰富、开本独特;新辟的“新潮佳作”“青年诗选”“名家诗坛”“当代诗论”更具特色。
一九九〇年的《诗林》仍由哈尔滨市邮政局统一发行,全国各地邮局(所)均可订购;请注意最近哈尔滨市邮政局的补充征订通知。
刊物例行的出刊时间是11月15日,也即是说,“紧急公告”距离出刊只有11天的时间。之所以在一期刊物上同时出现“停刊”与“并不停刊”两个内容相反的公告,或许是因为《诗林》的命运是到了最后一刻才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的,而此时已经来不及撤换掉早已编排完毕的终刊公告和主编的告知书。我们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短短两三个月内,《诗林》已然经历了一次停刊和复刊,另外一本刊物《热雪》则从新创到胎死腹中,表面看来似乎无事发生,但实际上有着内在的汹涌暗流和惊涛骇浪。这其中一定有着诸多的“内情”,希望以后能够有更多的资料、信息披露出来,让人们了解这段历史的真相。值得庆幸的是《诗林》还在,同时可以确认到明年它的编者、栏目等也都将大变。经此种种,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诗林》的80年代结束了,90年代开始了。面对新的年代,它将经历一个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