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形状

作者: 张鹏禹 赵松 顾文艳 张怡微

编者按:

记忆与小说一样,总是在虚构与现实之间切换步伐。而如何用小说来处理记忆就更显得困难重重,但同时也让人迷恋。这次为林秀赫的《记忆深处》写短评的四位评论者,从不同的维度靠近这部作品,也靠近作者本人,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勾连起了小说创作的本质问题——小说如何叙写记忆的形状,又如何在时光的长廊里安放自我和世界。

寻找记忆、自我

与文学的同一性张鹏禹安德烈·莫罗亚认为,回忆过去的方式至少有两种,“自主的回忆”和“不由自主的回忆”,而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教给我们如何发动后者。“得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偶合。我们的过去继续存活在滋味、气息之中。”比如《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玛德莱娜蛋糕,就是著名的例子,叙述者由此勾起对整个贡布雷的回忆。

林秀赫的《记忆深处》同样关乎记忆,在上述两种回忆过去的方式外,作者饶有兴致地引入第三种方式——医学辅助式的回忆。小说讲述了作家羊嫚苓寻求心理医师袁秀波等的帮助,试图借助“记忆学派”疗法和“脑磁波记忆成像仪”等高精尖设备,挖掘出自身更多记忆的故事。巧合的是,袁秀波的医疗机构就叫“普鲁斯特记忆中心”,这个名字无疑暗示了记忆、科学与文学千丝万缕的联系。

读《记忆深处》开头,感觉有点硬核。“海马体”的脑科学名词,差点吓退了笔者这样的文科生。及至后来发现,作者讲的竟是一个带有元小说色彩的文学创作故事。故事缘起是写出《母亲的摩托车日记》《陌生风景》两本畅销书的女作家羊嫚苓,发现切身经验已被挖掘殆尽,持续写作遭遇危机,于是转而寄望于现代脑科学还原记忆的医学手段,以重获写作素材。小说首先处理的第一重关系是记忆与文学。在主人公看来,“记忆的局限性,是散文家的死穴。”除了面对前辈“影响的焦虑”,写作者更须克服的是自身经验的有限性,否则就只能转向“知识书写”“主题书写”。这无疑是行内人语。袁医师的一番话,更点明了文学的本质是“记忆之学”。“文学活动是一种对于记忆的阅读与创造,包括梦,都是记忆的产物……可以说,每部文学作品,都是记忆的复刻之作,无一例外。”如果记忆与文学具有同一性,那么是不是用有效的心理/医学手段挖掘出更多记忆,就能如作者所说,“超越前贤,到达写作的彼岸”?

实际上,治疗一开始的成功,确实帮助作者在经历几本书扑街的失败后,再次写出了一本引起广泛反响的散文集《台南的男朋友》。但无限透支记忆却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现代医学还无法确定个体最深层记忆被大脑藏在哪里,而贸然探索有可能会触发“灭点”。“灭点的记忆多半涉及创伤事件,伴随恐惧、忧郁和焦虑等负面情绪,如果强行打开灭点,将诱发一个人的死亡本能。”经过综合评估,记忆中心允许羊嫚苓使用脑磁波记忆成像仪(一种脑机接口设备)和提思智能的AI计算机来还原其深层记忆,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原来,所谓羊嫚苓的身份是主人公的大脑伪造的,她的真实身份是只有高职学历、在菜市场讨生活的小摊贩。丈夫去世的创伤记忆导致主人公将过去的自我全部封存起来,转而虚构了一个作家自我,并沿用这个新身份继续生活。小说由此介入第二重命题:记忆与自我的关系。

如果人的自我是由记忆所构建,那么丢失记忆也就意味着丢失自我,这便是失忆症的由来。反之,如果所有记忆都不被遗忘,那么其心灵将拥挤不堪,这便是超忆症。如果个体篡改了记忆,可称之为记忆整形。即使个体遗忘了某个记忆,它依然可以在梦中出现,以丢失的记忆为原型,这便是袁医师的“小学教室理论”。《记忆深处》用密集的心理学知识列举了自我与记忆的多种关系,最特殊的一种如羊嫚苓一样,脑中有一个“记忆房间”,隔出了两个“我”。一个是现实中经历丧夫创伤的杨曼妮,一个是断尾重生的作家羊嫚苓。饶有意味的是,自我与记忆的关系,就像作者与作品。袁医师说,“可视为脑中有两个叙事者”,它们分别“叙述”出两个“我”及其各自的记忆。这无异于说,记忆本身是叙事性的。正是在“叙事”这一点上,自我与记忆、作者与作品形成了同构。

那么羊嫚苓为何费尽周折虚构一个作家身份,而不是其他?因为作家这个身份恰恰能通过叙事达成。在保罗·利科看来,所谓的叙事身份指的是“人类可以借助叙事功能的中介来获得某种身份”,他甚至将身份看作是“叙述的结果”。羊嫚苓的天赋和努力,使她具备成为一名作家的潜质,再通过不断地叙述(注意,她前两部作品都是以“真实”经历为基础的纪实性散文)来定格自己虚构的记忆(类似于固定证据),新身份由此得以确立。然而这些虚构的记忆并非凭空产生,“虽然我有两组记忆,但新记忆大量复制旧记忆,再重新拼装成新的记忆。我散文中多次提到的和蔼可亲的邻居,没想到竟是我的家人。”这就产生了小说中所说的文本互涉现象,如档案般精确的记忆报告、几本自传性纪实散文、作者混乱的记忆,三者并置,真实与虚构纠缠在一起。

小说用这个情节隐喻了世界本身的叙事性,而何为真实,何为虚构,已不重要。如袁医师所说,“对记忆来说,只有‘有’或‘没有’。记忆没有所谓的真伪。以真伪来论,你所书写的散文,确实都是你虚构的故事,但以记忆的‘有无’来说,这些书写,都是出于你的记忆而创作的散文。”《记忆深处》用一种后现代的真实观指明了“有无”(存在)才是更高层次的价值所在,无关真伪,不论悲喜。恰如我们最可宝贵的是个人的经验和体会。羊嫚苓决定封笔,来到林百货前的丈夫车祸现场,试图直面锥心之痛,并选择回归家庭,与家人相认。“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她最终选择做回杨曼妮,因为——“记忆为王”。

记忆深处有深渊赵松在未来,甚至可以说就在不远的将来,人类解开人脑之谜应是大概率的事。这是我在读林秀赫的小说《记忆深处》的过程中想到的。估计到了那时,像小说里的“脑磁波记忆成像仪”之类的仪器,将能把人脑里的记忆信息转化为图像或文字,以至于人要想保全个人隐私,就得通过特殊意识或意念之力去改变大脑记忆层的结构——就像《记忆深处》的杨曼妮意外实现的那样——并在大脑中制造出外界难以发现的隐秘层,甚至还能改变人格,进而改变人生。

在《记忆深处》里,林秀赫精心设置的“脑磁波记忆成像仪”和女主角大脑记忆层结构异变,共同构成了一个深藏在小说核心地带的叙事意义上的爆炸装置。当陷入素材枯竭状态的“散文作家羊嫚苓”来到普鲁斯特记忆中心,在中心及记忆学派的创造者袁医师的引导下不断发掘自己的记忆,并以倦怠平和的语言追溯过往生活留下的痕迹……她那在车祸中丧生的母亲、背叛她的前男友、陷入困境的写作……所有这一切,都会让我们以为这将是一个借助高科技手段让记忆重现的普鲁斯特式的故事。直到袁医师借助“脑磁波记忆成像仪”扫描羊嫚苓大脑的成果分析推导出那个真相,我们才被那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感所震惊。

“散文作家羊嫚苓”,是既没读过大学也未在科研行业工作过的杨曼妮在大脑中虚构出来的人格;因丈夫车祸身亡造成的心理创伤以及某种不明原因,杨曼妮的大脑记忆区出现了异常分层——丧夫前的记忆被封存在A层,而她虚构的“散文作家羊嫚苓”的记忆则被存放在B层,两层互不相通;羊嫚苓叙述中出轨的前男友,其实就是现实中杨曼妮死于车祸的丈夫,而羊嫚苓笔下死于车祸的母亲也就是杨曼妮的母亲其实还活着——那位追着她做邻居的黄阿姨,黄阿姨带的外孙女晴晴,则正是杨曼妮的女儿。

前面“散文作家羊嫚苓”的倦怠叙事有多么让我们相信,真相被揭开时所产生的爆炸力就有多么的强烈。尤其是在真相将被揭示之前,作者还放出一个带有误导性的信息——因心理创伤而生的记忆灭点在人脑中的存在,如果不小心在追寻深层记忆时触发了它,那么很可能会导致人的自杀。这个信息诱导我们去预想羊嫚苓追忆过程中触发灭点的可能,并产生了某种延宕效果。就这样,当真相忽然被揭开时,我们几乎无法避免地会在那种潜在共情的状态下,深刻体会到羊嫚苓的那种仿佛整个世界忽然爆炸的震惊。

面对“散文作家羊嫚苓”已然不复存在的事实,杨曼妮不得不去找回自己原有的记忆。她试图通过重访那些可能与重要记忆点密切相关的地方,来唤醒那些被封存的记忆,但是显然并没有什么效果。在这个时候,从个体主观意识来说,她已不是“散文作家羊嫚苓”,也不是杨曼妮,而只是介乎两者之间的影子般的存在。

最后,作者出人意料地以两个场景结束了小说:一个是开书店的作家林秀赫当初鼓励杨曼妮写作的场景;另一个则是杨曼妮在家门口遇到晴晴,并忍不住背身啜泣,随后她听到晴晴说:“是妈妈吧。”这个时候,对于杨曼妮而言,那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世界非但是尚未寻回的,在某种意义上它还剥夺了她的现实世界,使她陷入不知何以为我的困境。因为还没有找回记忆,她跟女儿晴晴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世。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之所以在这里就让小说戛然而止,或许不只是为了留下一个悬念,还要留下一个关乎记忆能否重现的巨大想象空间。

尽管林秀赫在小说里设置了“普鲁斯特记忆中心”,还不时探究“记忆”的秘密,但从写作方式上来看,这篇小说却并非普鲁斯特式的,而是反普鲁斯特式的。如果说普鲁斯特的小说艺术源自对记忆、时间与事物灵光闪现式的触发关系,以及回忆的重构属性的全新认知,那么林秀赫在《记忆深处》所展现的小说方式,则是基于对人脑的某种异常状态导致的记忆结构乃至人格状态发生裂变的想象。

所谓的“反普鲁斯特式”的,是指林秀赫所探究的方向其实与普鲁斯特刚好是相反的。他的笔触所涉及并深入的,是关于记忆的虚构、枯竭、瓦解,以及真实记忆的隐匿与寻回的困境,还有人格的虚构等领域。如果说普鲁斯特是借助对记忆与时间的全新认知以文字重建一个世界,那么林秀赫所写的则是关于记忆与人格的异常状态如何瓦解一个人的现实世界,而记忆深处不只有隐藏的秘密,还有不可知的深渊。

成为作家顾文艳阿莱达·阿斯曼在她的记忆研究名著《回忆空间》里总共引用了四次同一段尼采:“他忘记了大多数事,只为了做一件事。他对被他甩在身后的东西是不公正的。他只知道一种法则,那就是未来事物的法则。”阿斯曼认为这段话重要,因为它概述了尼采记忆理论的核心:行动的人总是主动选择遗忘,主动选择记忆;记忆构建身份,由意识塑造,由意志引导。

林秀赫的短篇小说《记忆深处》写的就是这样一个用记忆构建身份的行动者,一个尼采式的女主。“我”是散文作家,一心想突破写作瓶颈,在“普鲁斯特记忆中心”接受记忆治疗。小说前半部分的高概念是“记忆挖掘”,挖掘的动机是文学创作:记忆是手段,创作才是目的。到了后半部分,情节开始反转。中心通过技术提取了女主藏在深处的记忆,发现她此前主动挖掘的记忆全是虚构。这个反转设定很聪明,虽然并不怎么合乎情理:真相是女主曾去过一家书店,店长鼓励她当作家,写下丧夫之痛;她随即经历了发烧和流产,开始虚构自己的作家记忆和作家身份,接着在八个月内从一名高职学历的菜场商贩“变”成了一名高知散文作家,把车祸去世的丈夫记成了负心离去的小说家前男友,把一直在身边的女儿和母亲当成了邻居。

小说情节设定很好玩,足够吸引人,甚至只要稍作修改就可以变成一个理想的商业电影脚本,但问题也很明显。即便记忆重塑身份、激发知识与才华的“奇迹”并非全无可能,我也很难想象一名母亲会因为难以承受亡夫之痛,忘记自己有一个年幼的女儿需要照顾、呵护,忘记自己对女儿的责任和爱(假如反转一下也许更说得通:车祸夺走女儿的生命,母亲为此忘记自己有丈夫)。好在人类情感并不是这篇小说的重点。在我看来,《记忆深处》不是在讲一个在记忆深处迷失的女作家追忆真实、寻找自我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人如何成为作家的故事。

如何成为作家?对于训练有素的散文家羊嫚苓和全无写作经验的菜场小贩杨曼妮来说,答案都一样:通过记忆。作者在以“导论:文学与记忆”为小标题的第一节里开宗明义:文学“从海马体开始”,是“记忆之学”。文学创作是记忆的复刻,作家是复刻、支配和虚构记忆的人。成为作家就是要获取并运用复刻、支配和虚构记忆的能力。林秀赫在这里虚构了一个依靠医学治疗和科学技术召唤乃至提取个人记忆的“普鲁斯特记忆中心”——对于想成为作家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创意写作中心。“去普鲁斯特家”成为了“写作圈的行话”,而“我”打量那些来记忆中心问诊的同行,感觉也像是在打量创意写作专业的同学:每个人都在私人的文学素材(记忆)里苦苦探索、挣扎,奋力精进;其他人是竞争对手,但实际上每个人又只能跟自己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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