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记事(一)

作者: 徐仁修

长颈摇篮虫

仲春三月,大地春回。台湾中低海拔山区,许许多多沉睡已久的植物,纷纷发芽、展叶甚至开花,枝条、藤蔓也快速蹿伸茁长。这时,有自然观察经验的眼睛,就可以在这些幼芽嫩叶新枝上,发现许多种可爱的昆虫,例如蚜虫、瓢虫、金花虫、金龟子等,或在那里进食、打斗、争地盘,甚至在那里晒着温暖的春阳,或吹吹熏熏然的山风。

三月初,一个日上三竿的早晨,我如往常一样,走在住家后的一条小山径上。这是新店通往四分仔的一条古道,现在不再做交通道路,反成为社区居民散步、走山之用。它也是我几年来做自然观察的步道。

随兴漫步行进中,我在一棵一人来高,沐在金色晨光中的水金京树前停步。这正猛抽新枝伸展青叶的小树,对许多昆虫来说,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果然,我发现两只躲在叶背的小甲虫。接着,我在这树旁的一棵灌木—桂花的叶上,发现了另一只同样的小甲虫。它离我稍近,位置也较低,容易观察些,于是我趋近细看。它也因为一只庞然大动物的突然接近,而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头抬得高高的,动也不动地呆站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像在沉思:到底要逃走,还是不理睬好?

它的模样很可爱又有点好笑,颈子长长的,好像长颈鹿似的。再细看它的结构,更像是卡通或漫画中的机器怪兽。它的造型,只有老天爷这样的天才,方能设计出来。这就是法国著名昆虫学家法布尔曾对它做过仔细观察的摇篮虫—长颈卷叶象鼻虫。

正当我仔细地瞧着长颈怪虫,在山桂花另一片叶上我瞥见另外一只象鼻虫,它正吸食从受伤的叶脉上渗出的汁液所凝结的胶状物。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长”颈子。我正怀疑它是不是另外一种摇篮虫时,突然它身后飞落一只长颈怪虫。二话不说,长颈怪虫就径自骑上前面那只颈子较短的一只,竟然两只虫子交尾了。原来短颈子的是母虫。

有趣的是,虽然已经进行交尾,但母虫竟然继续进食。我怀疑,那些树胶难不成是雄虫加工制作出来献给雌虫的结婚礼物?

自从发现这种奇怪又可爱的小甲虫后,我决定对它们进行详细的观察与拍摄。

这些长颈卷叶象鼻虫都是今春刚羽化的成虫,飞出来的最大任务就是繁殖下一代。雄虫终日一心一意地求偶,要把基因延续下去,所以我在叶片上比较容易发现雄虫。它往往占据肥美的水金京或山桂花叶片,等待看上它而飞落的雌虫。但有时飞落的是雄虫,彼此就要为地盘而打斗了。

我看两只雄虫在一片山桂花的叶片底互相对峙,显然它们都看上了这片叶子的肥美,以及有利的生长位置。它们长长的头颈像两把剑那样互比着,正如剑客准备要动手决斗一般。

对峙一阵子之后,决斗正式展开,彼此用“头颈之剑”相互敲碰,我可以听见彼此相碰时发出的“喀”声。如此几次“剑对剑”地用力互碰,却未分出胜负,显然彼此都练了铁头功。

接着它们低下头来,互抵对方,就像斗牛似的,开始互相推挤。最后其中一只被抵而后退,然后跌落擂台,在快掉到地面前,它展翅飞走了。

胜利者将头高高仰起,一副万夫莫敌的架势。它保持着这种胜利姿势,等待母虫的飞临。当然,这不保证一定有母虫前来,至少它有较多的机会受到青睐。但是,有时候也可能降落另一只雄虫,那么另一回合的决斗又将开场。

战斗很快地结束,原胜利者又赢了第二场,它的头似乎仰得更高了。用“不可一世”形容它的骄傲可一点也不过分。

不久,一只雌虫降落在叶尖,雄虫的头举得高高的,好像一台挖掘机似的开过去。它低下头嗅了几口,随即爬上雌虫的背,并花了不少的时间调整位置,最后它如愿以偿,与雌虫配成对了。

原以为交尾中的它们,会静静地待在叶片上度“蜜月”,没想到一点浪漫气息也没有。新娘竟然背着新郎,开始进行为未来的孩子制作摇篮的工程。

但令我吃惊的是,辛苦做好的摇篮,母虫竟然没有在里面产卵,因为从头到尾的施工过程中,母虫一直是交着尾,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产卵。

在另一棵山桂花的叶片上亦有一对正在交尾的摇篮虫。它们则静静地立在原地,我以为这一对比较罗曼蒂克。但,靠近仔细一看,新娘正低着头,猛啃食山桂花的叶肉。

有一天,我在一棵小的水金京树上,看见一对刚结束交尾的摇篮虫,分工合作编制摇篮的整个过程。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自然工程。

它们选中作为摇篮的叶片,是一片刚完全伸展的新叶,位置是心芽下来第二节的叶片,其上的第一节叶片才伸展一半。这样完全伸展的叶片大概是它们最理想的材料。我发现,摇篮虫几乎百分之百选这个位置的新叶做摇篮。我想,这是因为此时的新叶较容易施工,而叶片内的养分也高,大小亦恰到好处吧!

第一道工程是在靠近叶片基部约一厘米的地方,把主叶脉也就是中脉两侧的叶肉横着切开,切割的工具是小嘴巴。施工者以雄虫居多,但我也曾见过母虫执行。

第二道工程是在横切线的主叶脉,由叶面部分向下咬开一半。这样叶片立刻由斜上变成垂直挂着,因为尚有一半叶脉相连,又不至于掉落。

第一、二道工程的目的是不让枝蔓的水分继续流至这片新叶,而新叶的水分却继续蒸发。不久,这新叶会因为失水而变得柔软,这样有利于摇篮的编织。

现在母虫走至叶尖,开始进行摇篮的编织,公虫则在切口附近守卫,因为这样肥美、位置又好的叶片,常受到其他摇篮虫的觊觎。果然,不久一只母虫飞落,守卫的雄虫立刻过来把新来的雌虫赶走,因为这雌虫怀着别只雄虫的“种”。

就在此时,一只雄虫飞落护花。不知道它是不是该雌虫的“先生”,还是为了讨该雌虫的欢心前来英雄救美,两“头”雄虫展开斗牛决战。

当然,护叶心切的雄虫总比入侵者更理直气壮,不消我回答,就把来犯者打下擂台,那只雌虫最后也知难而退。

大自然中总有许多其他敌人,像专门捕猎昆虫回去喂幼蜂的胡蜂就出现了。它前来观察,但发现象鼻虫全身盔甲,无处下牙,最后只好放弃,悻悻然飞离。

尽管有这些状况发生,却没有影响雌虫的摇篮编织工程。它把叶片纵向对折,然后从叶尖开始向上卷。卷了几圈成小筒状时,母虫在筒中央咬开一个小小的洞穴,再回过身,在洞中产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蛋。接着编织工程又再度进行。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发现完成摇篮大约需要二十至三十分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一片树叶就变成一个精密的摇篮,而整个施工过程完完全全只靠嘴和脚。如此巧妙,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当摇篮完成,它仍连在原叶片中脉上而迎风摇曳时,真的让人觉得它是一个舒服的小摇篮。现在雌虫骄傲地站在摇篮顶,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最后,它低下头把摇篮与叶片的连接咬断,“喀”的一声,摇篮坠落,大功就告成了。

可惜这么伟大的竣工典礼并没有雄虫的参与以及分享。事实上,摇篮快完成时,雄虫已经离开,并到同一节另一侧的对生叶片上,展开另一摇篮工程的先行作业—断脉绝流以软化叶片。

当我顺着摇篮掉落的地方追寻下去,发现树底有许多摇篮躺在地面上,其中叶片最鲜绿的一个就是刚刚坠落的。依照叶片的颜色、干湿程度,大致可以排出它们掉落的先后。

古代的日本人称这种摇篮为“杜鹃鸟遗失的文卷”。因古代日本人每次发现这种卷起来的小小书简,总是在杜鹃鸣声不停的春天,所以就认为这东西是杜鹃带来的。在中国台湾也是一样,每当它忙着编造摇篮时,也正是筒鸟(小杜鹃)回来,开始鸣唱求偶的时候。

日本人所谓的“文卷”,指的是写着一些被官方禁止公开之事的书简,有人故意弃置在很容易发现的地方,好让别人去传阅。这是古代一种避免文字狱,而又能散布消息或理念的方法。

为了明了摇篮的构造,我拆解它的结构。拆到最后,一粒引人注目的金色虫卵出现了。为了要让读者感受这小小虫子的巧妙功夫,我用锐利的刀片横剖一个新的摇篮,内部完美的工程真让人赞叹大自然无可言喻的奥妙。

我的研究发现,虫卵在产下后的第四天孵化。一只渺小又精致的小蛴螬诞生了,干瘪的蛋壳像一件脱下的旧衣,弃置在小虫身旁,然后它会把蛋壳吃掉。这不但可以补充养分,而且蛋壳上有一些它妈妈产卵时留在上面的细菌,这些细菌最后会在小虫的肠里繁殖,可以帮助小虫消化植物纤维,增加吸收养分的能力。

幼虫需要多少食物来长大?困在密封摇篮中的幼虫又如何取得食物呢?这时候就看出大自然的巧思与完美设计—幼虫竟然开始嚼食“摇篮”作为食物。

这叶片做的摇篮,离枝已四天以上,理应枯干难食,但因包扎得紧密,内部的水分保持得不错,又是掉在树荫里,不致让太阳晒干,再加上摇篮直接碰触阴湿的土壤或腐叶,所以即使到了幼虫发育后期,摇篮因为离枝太久而变成深褐色,却依然保持柔软。

逐渐成长的幼虫外貌甚是奇怪,体肥而脚细,使它难于爬行而只能依靠蠕动。其实它也无需爬行,因为整个幼虫期都“食宿”在小小的摇篮里,食物就在嘴巴附近,根本用不着爬行,因此小脚用不上而细得几乎看不到。

如此吃饱睡,睡饱吃,经过了十天,幼虫完全成长到了终龄而化蛹。此时,原本完全紧密的摇篮已经被吃得只剩最外一、二层卷叶,而成为一个空壳。

蛹不吃不喝,静静地在体内进行着剧烈的变化,大约七天,它羽化成为一只造型奇特、光鲜亮丽的小甲虫,随即咬破叶片,从破洞中钻出来。它在褪色的摇篮上,迈出它生命的脚步,像进行某种欢庆与感谢的仪式,最后展翅起飞,飞向阳光灿烂的绿色大地。

从摇篮落地至成虫飞出,平均在二十一天左右。但我的观察中,有一只长达二十五天,大概与叶片的大小、厚薄以及气候有关。让我最感了不起的是它在养分的使用上,是极端的经济。仅仅一片不全的叶片(有约八分之一仍留在枝上),就可以让它由小虫变成虫,真的是不可思议地有效率。

除了有盔甲让一般敌人知难而退外,遇见可怕的敌人,例如小鸟,摇篮虫还会突然将脚一缩,让自己从枝叶上一下子滚落下来,掉入草丛中,以逃避敌人。这一招也常让我伤脑筋,因为往往我正准备拍它,却因为相机镜头触动叶片,它就六脚一缩,滚落乱草中。我再也找不到它。

这种借假死而滚离敌人的逃生方法,是所有象鼻虫类,甚至许多甲虫都懂得的一招,而且效果颇佳。

过了五月之后,我就很少在水金京树上发现长颈摇篮虫,可能此时树叶已老化而不适合作为哺育幼虫之用。紧接着水金京就开花了,叶片更不适合了。后来,我在夏秋之际,在九节木的叶上发现了长颈摇篮虫。奇妙的是,它竟把摇篮留在枝上。当山风吹过,卷叶轻晃,真的像是一个舒服的摇篮,更让人体会它叫“摇篮虫”的真义。

至于要不要把摇篮留在枝叶上,我想是完全依据不同树种的树叶特性。像九节木叶片较厚,叶面有蜡质,保水能力佳,而九节木通常又生长在树林下,所以摇篮不会干硬。而水金京树与山桂花的叶片较薄,易丧失水分,因此需要树荫及地面湿气来维持它的柔软。

长颈摇篮虫在台湾全部低海拔地区皆有分布,我也曾在东部海拔一千米的地方看见过它。它的食草,我仅发现有水金京、山桂花以及九节木,但我相信应该有更多种树。

在发现长颈摇篮虫的附近,我也发现了另外两种摇篮虫。一种叫蓝背卷叶象鼻虫,这是一种非常美丽的小象鼻虫,它以吕宋荚蒾的叶片来做摇篮,并且把摇篮留在枝叶上。另外一种叫黑点卷叶象鼻虫,它以沙朴的叶片做摇篮。台湾研究昆虫的前辈李淳阳博士,曾拍摄此虫编造摇篮的纪录片,并获得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的纪录片大奖。

大自然真是无奇不有,我们仅仅观察这种渺小的甲虫,就发现神奇完美的生命设计。它们如何把编造摇篮的巧妙智慧遗传下去,都值得我们深思与研究,而地球整个生态无尽完美的伟大设计及运作,就更让有智慧的人深深学到谦卑。但世上却有许多贪婪自大或自私的人,为了名利竟想复制生命改造基因,操控自然,扮演上帝,却不知将为地球为人类带来何种灾难。生命与自然有它神秘的定律,人类所知太有限。在大自然里,还是谦卑与尊重,才能保有美好地球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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