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神仙下山

作者: 袁有江

看到光爷发来的照片,我知道他又回来了。

他的两间平房粉刷一新,地脚线整齐分明。小院里的杂草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些年,原本留在村里的老人,都陆续随儿女去了他乡。如今的江村,只剩光爷一个人守着。去年冬天光爷因摔断腿,一度生活不能自理,被儿子硬拉去上海过生活了。这还不到半年,他又跟儿子闹着回村了。

从新河大坝望过去,远处白花花的沙滩中间的一团墨绿,就是荒芜已久的江村。一条湛蓝的流沙河,绕沙滩边沿蜿蜒向东,流到浅水湾时,再无力前行,只得怅然地汇进十余亩的大池塘。塘边长满了水柳、细叶榕、刺槐等杂树。

坐在水柳树下钓鱼,是光爷的最爱。

沐浴在夕阳里的光爷,戴一顶草帽,穿一件褐色夹克,坐在小马扎上,心不在焉地望向塘面。一阵轻风掠过,水面微波荡漾,金光闪闪。我朝他喊:“在大上海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光爷回头看看我说:“儿子媳妇都孝顺。”

我停好电动三轮车,取下背包和折叠桌椅说:“你的鱼钩是直的吧?我看咱趁亮先吃晚饭吧。”

“得,听你的。”光爷过来帮忙。

我望着高滩上光爷的房子说:“你这老东西就是犟!偏要一个人回这破地方,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

“我要死就死在这里,干净,凉快。”

“大半辈子了,该放下的就得放下。”光爷的老伴,十几年前捞水葫芦喂猪时,不幸淹死在眼前的池塘里。

“我还真不是恋老伴的魂儿,”光爷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沙滩说,“我是舍不得你这老小子,舍不得这片沙滩。你不知道,晚上喝个半醉,往温软的沙滩上一躺,浑身舒坦,啥都齐了。”

“你一个人半宿半宿在野外住,让儿子不安心啊。来,干一杯,”我举起酒杯说,“祝老哥生日快乐,健康长寿!”今天是光爷七十三岁生日。

“那年水灾,你扒着破桌子漂在塘中间喊救命,是我将你捞上来的。那时候的人真耐糙,缺吃少穿,愣是靠一双手,不出半年,各家各户的房子都垒起来了。数老魏家的房子盖得最齐整。老魏好手艺啊,可惜死早了。”

我说:“村里同辈的,就剩咱俩了吧?”

“还有随闺女在苏州的老涂,听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我估计撑不过今夏了。这几年,比我大的张传富、李团结、老支书都走了。比我小的李歪子,听说去年在深圳儿子那也走了。我们这辈人很快都没了。”

“你要好好活着,你没了,江村就彻底没了。”

“不是还有你么?”

“我已经答应闺女去省城养老了。她哭了好几回,我不忍心。”

“啥时候走?”

“就这两天。”

浓重的夜色漫上来。四周的虫鸣呕哑嘲哳。我点上风灯,映照出光爷布满皱纹的老脸,红得发紫。

“我喝不动了,”光爷歪歪斜斜地站起身,笑着说,“我跟你说个秘密。”

“啥秘密?”

“你跟我来。”光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灰白的沙滩走去。

我跟着,沙子漫进鞋窠里,热乎乎的。几十步之后,他一屁股坐下来,仰面朝天躺在沙上,喊我跟他并排躺下。身下软软的,暖暖的。手指抠进沙里,有一丝丝的凉意。这些表皮温热的沙子,很快就会冷下来。青雾在脸上涂抹着,蚊虫也在脸上、手背上起起落落。

“你朝天上看,盯住一颗星死看,就看到我说的秘密了。”光爷说。

深不见底的天幕上,几颗稀疏的星星,眨着疲惫的眼。月亮在云缝间轻巧地穿行,时明时暗。

“我没看见什么。”

“不急,慢慢你就能看见我们村里过世的人了。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他们都变成了神仙,不需要吃喝做活,也不会生灾害病。月亮当顶的时候,他们就会从月山上一个个飘下来,跟我说话儿。他们都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你喝多了,”我说,“就为这,你闹着要回来一个人住?”

“我看见过我娘和我爷,娘的背还是驼,但他们过得……挺好。

“他们说,说话的,声息都没,没变,他们都,都跟我说想,想回……来看看……我老伴,有,时候也会,来,跟我说不,不要打扰,孩,孩子们太多,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忙……”他说着说着就断断续续,口齿不清了。

朦胧中,蚊子咬醒了我。晚上九点多了。光爷打着均匀的呼噜,睡得正香,也许他正在和故去的亲友们畅谈。我不忍心马上推醒他,就坐在旁边抽烟,看着远处江村墨痕般的轮廓,回味着陈年往事。

一只小动物“嗖”地从脚前跑过去。屁股下的沙子,凉冰冰的。我推醒光爷,拽他坐起来。“不能在这睡久了,地太凉,别得了关节炎。”

他迷迷瞪瞪地说:“我知道,要不你先回去,我再睡一会儿。”

“你啥时候回上海?儿子来接么?”

“不走了。”

“啥?”

“古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不想死在人家的地方。”

“你喝多了,尽说浑话,”我说,“你要早点回屋去睡。”

“知道了。”

想着他经常如此,我走时并没在意。没想到,光爷这夜永远地留在了沙滩上。十几天后,我在夜晚来到这片沙滩躺下,也看见了神仙从月山上飘下来,但没看见光爷。也许,他还在沙滩某处沉睡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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