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事
作者: 秦兴江铁柱只想要一座楼。
一开春,媳妇说今年不让他再干了,铁柱说就干这一年吧,咱买楼的钱还缺一截呢!唉,你说是楼重要还是命重要啊!媳妇嘟囔他。铁柱说干完这年我就听你的。谁知,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摊上了“事情”……
“奶奶的!建了一辈子楼,让楼给干了!”他长叹一声,一汪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
铁柱从17岁就跟着别人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拼死劳累地跑了五年多,到23岁结婚时,婚房还只是5米宽的石头房。结婚后,铁柱照旧在工地上搬砖,有时也去浇灌混凝土。铁柱干活不偷懒,他白天风风火火忙一天,晚上还照样紧紧地搂着媳妇儿,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虽然穷点,媳妇儿知足。可他不知足,他对媳妇说:“用不了几年,我也要到城里去买楼!”
铁柱的家其实离县城不远,就住在县城边上。但铁柱非常盼望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铁柱每天都在县城里穿梭不停,哪儿有新的工地哪儿就有铁柱的身影。他手上干的虽说是脏累活,眼睛里却经常是春光烂漫,繁花似锦。有时在小区正干活儿,身边突然就会飘过仙女一样的女人。那些工友们开玩笑,经常让他猜一猜是姑娘还是娘们,他总是有点拿不准。每次他都在工友们的一片取笑声中看着这些时髦女人扭着圆圆的屁股大方地走过,然后会愤愤地小声骂一句:“娘个头!住在楼里的女人就是漂亮!”骂归骂,铁柱打心眼里羡慕这些城里女人,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也要让老婆孩子住上楼。为了这个梦想,铁柱咬紧牙关拼命干,况且这几年大楼越建越多,一年到头两年到尾总有干不完的活。他觉得这个梦想离他越来越近了,有好几回做梦他都高兴得笑出声来,但媳妇儿总是狠狠地胳肢他,把他弄醒:“看你美的!”
是的,媳妇真是有先见之明—现在,他的梦碎了,那“咣当”一声不仅摔断了他的一条腿,还摔碎了他的一只胳臂。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可那些大楼的卖价却一天比一天高!以前他是多么结实的身子骨啊,可还没有挣到买楼的钱呢,如今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关于赔偿的事,铁柱咬紧牙关不松口:“我不要钱—我要楼!”因为他的一条腿和胳臂都断了,再也不能干活挣钱了!现在铁柱满眼都是大楼,他要让媳妇孩子住上楼!
出院后,铁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那些大楼。铁柱每天都让媳妇拉一把椅子,僵硬地坐在自家门口,然后望着县城那一片一片耸起的大楼,沉默着。他的一只胳臂吊着,腿也打着钢板,但他给人的感觉却不像一个病号,倒更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胡子拉碴,目光呆滞,而实际上他才四十多岁。
铁柱望着那些大楼一言不发。他发现那些大楼就像比赛似的,一幢比一幢高,有很多还是他参加建起来的,铁柱眯上眼睛也能说出那些大楼的具体位置,甚至还能回忆起当时他和工友们在几单元几楼歇过晌,也撒过几泡尿。可那些大楼昨天在他眼里还像他的孩子,今天却突然变成了一口口陷阱—要吞噬掉所有人的陷阱。他突然觉得这个到处用钢筋混凝土堆起来的小城疯了,那些开发商都疯了,那些像他一样干活挣钱的人都疯了,那些贷款也要买楼的人们都疯了……铁柱开始厌恶那个叫“楼”的东西。
铁柱不再看大楼。媳妇忙完了洗衣洗碗喂猪那一套,就会过来陪他坐一会。这时候,他会紧紧盯住媳妇看半天不眨眼。自从他出事后,媳妇脸上皱纹变多了也变深了,皮肤毫无光泽。而以前他媳妇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的媳妇脸上油光发亮,白里透红,又年轻又俊俏。
“我真该死!”他伸出那只能动的手去摸索着媳妇的手。
媳妇白了他一眼:“看你说的!我宁愿不要楼—只要你!”媳妇也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跑了。
铁柱使劲抽了抽鼻子,铁柱的嘴唇哆嗦得很厉害。泪眼蒙眬中,那些大楼不见了,他觉得只有紧攥着他手的媳妇和脚下的土地最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