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书家(五题)

作者: 张晓林

吕公弼

吕公弼字宝臣,名相吕夷简的次子。“宝臣”应出于汉朝刘向的《说苑·至公篇》,指的是皇帝所信任倚重的大臣。把名与字联起来看,就更有意思了。公弼,以天下为公,辅佐帝王谋图霸业。仅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吕夷简对他这个儿子所寄的厚望。

吕公弼没有去挤科考这架独木桥。因了吕夷简的缘故,皇帝推恩于他,先是荫补个小官,后又赐他等同进士及第。等同毕竟不同,遭到了所谓真进士们的歧视。有一阵子,吕公弼被拔擢得很快,有人就看不下去了,上疏弹劾他,说他全靠了吕夷简的余荫,是个冗浊的人,不应如此提拔,会寒了文臣的心。可在仁宗皇帝眼中,吕公弼却很有才华,他尤其喜爱吕公弼的书法,每逢上有札子,他就让内臣张贴在宫廷的殿柱上,对着欣赏。吕公弼上朝奏对,仁宗总会多看他几眼,很多大臣都发现了这一点。有一次目送着吕公弼离去,仁宗对身边的宰相说:“吕公弼真像他的父亲。”宰相附和道:“虎父无犬子也。”仁宗笑笑。是骡子是马,大臣们说了不算,皇帝说了算。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吕公弼的书法墨迹传世很少。现在能见到的,也只有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那幅《子安帖》了。《子安帖》的用笔,与欧阳修的《集古录》相类似,都是“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这本是苏东坡评欧阳修书法的,但同样适用于吕公弼的《子安帖》。只是二人的师承不同,欧阳修多学他本家欧阳询的楷书,笔法上多裹锋前行,“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书风峭拔,而结体略嫌耸瘦。吕公弼师法颜真卿,结字上比欧阳修更方阔,且不激不厉,犹如士人闲庭信步,一派冲和雅静的气度。这幅写于九百年前的书法,今天仍能深深地打动我,观之顿有心头澄澈、和风拂面之感,这是艺术的魅力。

仁宗皇帝说吕公弼真像他的父亲,是带有几分感情色彩的。吕公弼有很多不如他父亲的地方,吕夷简把权术玩到了化境,运用起来如行云流水,吕公弼对此却不屑为之,或者说丝毫不感兴趣,他严格恪守着帝国的礼法制度,不肯越雷池一步。宋英宗赵曙还在藩邸时,仁宗皇帝赏赐给他一匹马,赵曙的马倌嫌这匹马头上有一撮白毛,不吉利,想换马厩里的那匹呼雷豹,让赵曙去给群牧使吕公弼说一说。赵曙给吕公弼一说,却被拒绝了。吕公弼说:“皇子要克己,皇帝的赏赐,岂能轻易调换?”赵曙悻悻而去。

后来赵曙登基,做了皇帝,还没忘当年这件事,有一次奏对,赵曙将他留下,旧事重提,很是感慨,说:“爱卿做得对,否则,莫测祸福。”随拜三司使,依为股肱大臣。吕公弼之前,做三司使的是蔡襄,“宋四家”之一,书法被苏东坡推为本朝第一。他是蔡襄的继任者。蔡襄与吕夷简属新旧两个阵营,作谏官时多次弹劾吕夷简,致其罢相,犹穷追不舍。吕公弼都有所耳闻。新皇帝厌恶蔡襄,因坊间传言蔡襄曾反对仁宗传位于他。所以,吕公弼上任谢恩时,宋英宗就对他说了一番蔡襄的不是,然后问他:“卿打算怎么收拾蔡襄留下的这个烂摊子?”不想吕公弼却淡淡地回答:“蔡襄为前朝老臣,勤劳王事,三司未见缺失,恐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妄言。”

果如吕夷简期望的那样,吕公弼深受北宋三代帝王所倚重。尤其是宋神宗,认为吕公弼稳重、通达而有主见,性情谦和让人感到亲近,凡有事都想听听他的意见。有一阵子,神宗最宠幸的内侍高居简主政御药院,飞扬跋扈,连宰相都不放在眼里,遭谏官司马光弹劾。神宗想为高居简打掩护,将奏章压下拖延不办。司马光却不肯罢休,连上五道奏章,非要个结果不可,令神宗深感到头疼,宣去了吕公弼。吕公弼说,谏官进谏是职责,司马光没错。神宗叹道:“究竟该如何处置?”吕公弼想了想,将高居简调离御药院,让他离开陛下,司马光也就不会再争执什么了。过几天,神宗见到吕公弼,展颜叹道:“果如卿所言。”

北宋一朝,吕氏家族出过很多宰相。吕蒙正、吕端、吕大防等,单是吕公弼一家,就出了两个,父亲吕夷简和三弟吕公著。吕公弼没做过宰相,但也只差半步之遥,触手可及。熙宁元年(1068),吕公弼被擢升为枢密使,跨入宰辅大臣之列。宋朝的官制是中书门下省掌管政权,枢密院掌管军权,合称二府。前者的最高长官为宰相,后者的最高长官则为枢密使。枢密使和参知政事(副宰相)被称作“执政”,与宰相合称“宰执”,也被称作“宰辅大臣”。枢密使低宰相半格,但二者的俸禄是相同的。

吕公弼与他三弟吕公著一样,反对王安石新法。但在言辞上没有吕公著激厉,且当着宋神宗的面甚至还会对新法附和上两句。吕公弼反对的是王安石的冒进,而不是神宗的雄心。他也劝告过王安石,变法不能急于求成,要稳妥推进,方能利国利民。王安石当然不听他的,而且还很反感,对他就显得很冷淡。吕公弼要比王安石资历老得多,受不下这个气,就写了一道奏章,因为在气头上,对变法进行了口诛笔伐,有些观点不够客观。好在他并没急着进呈,而是放在书架上,等过两天情绪冷静了,再斟酌斟酌。可他有个堂孙吕嘉问,在关键时刻出卖了他,将这道奏疏偷出来,交到了王安石的手上。王安石大怒,连夜面见神宗皇帝。拿着吕公弼的奏疏,神宗神色冷峻,自语道:“吕公弼反复无常,不可信赖。”次日,吕公弼即被罢去枢密使一职。

吕公著能官拜枢密使,他军事上很有见地。宰执给神宗建议,想将环庆、鄜延两处合为一路,吕公弼上疏阻止,说环庆的白草到鄜延的定远,相距一千余里,山高水急,若有突发事件,将如何应对?宰执想交由边臣商定此事,吕公弼又力言不可,朝廷之上都定不下来,推诿给边臣,只能让边臣左右为难,平地多了一些风波。宋神宗低头沉思片刻,说:“止。”

《宋史》载,吕公弼知成都时,遇到一件事,有个营卒犯了法,被判处杖刑,打几棍算了。可这个营卒很强横,没把吕公弼放在眼里,叫嚣:“宁被刀俎,不受杖刑。”吕公弼人清癯,文弱,处事谦和宽厚,一些人觉得他没有威严,拿这个霸悍的营卒没有办法,都想看他的笑话。吕公弼面色不变,先对营卒行了杖刑,然后用剑斩杀了他。围观者无不惊恐战栗,对吕公弼瞬间充满敬畏。后来同僚问吕公弼:“何不直接杀之?”答:“杖刑是国法,国法不可违。剑杀是他自己要求的,只是如他心愿而已。”那语气,却是淡极。

章友直

在北宋的时候,章友直的名字就开始常常被人搞错。梅尧臣、黄庭坚有时作诗题跋,会将“立早章”写成“弓长张”。章友直与梅、黄几乎是同时代的人,怎么会把名字都写错呢?这里面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章友直在书法上的名号还不够响亮,在大家的印象中是含糊的、朦胧的;再一点,就是文集翻刻、编纂的过程中,被编者给搞混了。

章友直是福建浦城人,一作建安人。北宋的时候,福建出过很多大书法家,蔡襄、蔡京、蔡卞这“蔡氏三兄弟”就不用提了,其他的如陈道卿、黄伯思、林希、刘子翚、郑昂,佛家书家释惠崇等,都很有名气。像这样的人,还能数出一大溜的名字,可谓群星璀璨了。章友直的书法遗迹传世极少,现有据可考的仅有两件:一是唐朝画家阎立本《步辇图》卷后的篆书题记,墨迹,14行168字,行书落款“章伯益篆”,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二是江西袁州“三绝碑”题额“庆丰堂记”四字,亦为篆书。另二绝是李觏的记和柳淇书的碑文。

章友直是个多面手,文章、音乐、绘画、弈棋,都名重一时。尤其是古文,深得秦汉遗韵。《负暄野录》说他:“文意高绝,盖非止以字画名世也。”一点都不夸张。章友直的画以篆书笔意为之,亦为当时一绝。黄庭坚对章友直的书法评价不高,认为法度有余而意蕴不足,却对他“以篆入画”的画法感兴趣,曾题《伯益飞歧图》,“嘉其游艺之精”。无独有偶,后来读《诚斋集》,见杨万里一则题跋,《跋章友直草虫》,颇感有趣,录于此:“春寒尔许,新蝉飞蝇辈遽出耶?细观盖章伯益墨戏也。”无愧“诚斋体”宗师,短短二十余字,尽现文章曲折。

造诣最高的,当然还是他的篆书。野史中有这么一则轶闻,章友直的篆名传到了宫廷里,有几个书画待诏不服气,想见识一下章友直的真功夫。章友直让人拿来两张麻纸,挥毫在上面作了两幅图。一幅画的是一张棋局,纵横各十九条线。令待诏们瞠目的是,这十九条线纤毫不差外,棋局上每个格子的大小也毫厘不爽。另一幅图就更复杂了,章友直在纸上画了十个圆圈,大圈套小圈,圈圈相套,组成了一幅复杂的射帖。这大小不等的十个圆圈都是一笔画就,笔画线条的粗细、间隔的疏密,亦皆分毫不差。篆书最难的是曲笔,待诏们面面相觑,这么高难度的用笔,他们达不到。后来,米芾把这件事写进了他的《画史》:“能以篆笔画棋盘,笔笔相似。”

经过待诏们的渲染,章友直的篆名更大了,连宋仁宗都知道了他。定居京师期间,来向他求书者络绎不绝。有一个叫元居中的人,祖籍钱塘,有诗名,曾作《临安石》诗:“人久众所憎,物久众所惜。为负磊落姿,不随寒暑易。”颇不俗。喜收藏,在京师做太常少卿时,特别喜欢章友直的篆书,收藏了许多。后来到安徽宿州做知州,把他收藏的章友直的篆书全拿了出来,找一批能工巧匠,摹刻勒石,以广其传播,增其教化。因了这个缘故,又加上不断的捶拓翻刻,吴地遗存许多章友直的书迹。惜其后世战火频仍,灾害不断,这些篆书遗迹逐渐地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米芾对北宋书家认可的不多,却很是推崇章友直的书法:“友直书如宫女插花、嫔嫱对镜,自有一般态度,继其人者谁欤?襄阳米芾也。”仅读米芾此番言语,就感觉到章友直的书法真的是极妍极美的了,而且美得高雅,美得脱俗。只是感觉太阴柔了点。这应该指的章友直的篆书,排列开来,宛如宫女插的花朵一般。行草书不会有这种效果。米芾一定动过想跟章友直学写篆书的念头,可惜没有了下文。因为从现有的史料看,米芾尚没有篆书传世。

在汴京期间,章友直交往的名流很多,见诸典籍的就不下十数人,譬如王安石、梅尧臣、郑獬、曾巩、李觏等等,他们之间都有诗文唱和可查。章友直与王安石的交情非同一般,《建安章君墓志铭》就是王安石作的,是全面了解章友直最权威的资料,也是最早的资料。墓志铭中,将章友直比作列御寇、庄周一般的人物,称其为“天之君子”。这在耿介的王安石笔下,要算个异数了。章友直得遇一王安石,足矣。

欧阳修与章友直也有交往,好像还不止一次。在《集古录跋尾》的《古器铭》篇中,欧阳修这样说:“自余集录古文,所得三代器铭,必问于杨南仲、章友直。”也就是说,弹琵琶、弈棋、篆书等诸艺之外,章友直还精于小学,即便是一代文宗的欧阳修也得向他讨教。令欧阳修感到遗憾的是,《集古录》成书时,杨南仲、章友直却相继辞世,不由喟叹道:“古文奇字世罕识者,而三代器铭亦不复得矣。”这里欧阳修提到的这个杨南仲,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章友直与他做过一段同僚,但短暂。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携手做了一件大事,共篆《石经》并刊立于国子监。

章友直不愿意做官。早年间,他的族兄章得象在朝中做宰相,按照朝中惯例,可以恩推一人得官,章得象上了一道折子,推荐了章友直。章得象虽是闽人,却具魏晋遗风。他曾与杨亿到李宗谔府上戏博,输掉了三十万钱,回去照样酣睡如旧。他日戏博赢了李宗谔,得到黄金一匣,数日之后,又输了,即将那匣黄金退还李宗谔。李宗谔接到木匣,见封识纹丝未动。做宰相后,更是很少能有让章得象动容的事了。而那一次却令章得象感到了错愕:章友直拒绝了他。

到皇祐年间,章友直又接连推掉了仁宗皇帝的两次御封。开始,有近臣向朝廷举荐章友直,说他篆书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宋仁宗很感兴趣,下旨召章友直来面试。这其实是北宋授予官职的一种方式,不想章友直却以病推脱了。不久,宋仁宗下诏,命国子监篆写五经刻石,近臣又举荐了章友直,说他的篆书与李斯、李阳冰不分上下,要篆石经,他是不二人选。仁宗再次下旨,令其进京。这一次章友直没有推辞。而石经篆写完成,仁宗皇帝很满意,要授予章友直将作监主簿一职,这是个京官,从七品,掌管宫内的珠宝、器皿、刺绣等物,非皇帝亲信,很难得到这个职位,章友直却坚辞不就。看来,这是真的不愿出仕了。

章友直终身未出仕,“翰林院篆字待诏”只能是他在京与杨南仲同篆石经时的官职了。其实,在章友直看来,那也只是一个临时的名分,他并没有把这个“翰林院篆字待诏”当回事。

王安石

王安石祖籍江西抚州,后移居金陵,晚年归隐钟山之麓,死后就葬在了那里。因封荆国公,世人多称其王荆公,或直接喊他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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