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傻子(外一篇)

作者: 阿成

文兄文大傻子,忽一日从我的朋友圈里看到我要去H县。他说:“你去H县正好经过我住的地方。我在那儿有房、有院,院子里还种了不少玉米和蔬菜。如果你来的话还可以在我这儿住。走的时候再带点我种的蔬菜和玉米。”我说:“好啊,你给我发一个定位,我回来时争取去你那儿看看。”

回来的时候,按文大傻子发的定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迷途中彼此通了好几次电话,他说他已经站在公路边上等我了。按照他说的位置显然我已经走过了,再掉头往回开,终于看到站在公路边的他了。多年不见,文大傻子已白发苍苍,迎风飘逸,已然是一副苍老的样子了。

从公路上下来,走的是一条极少有车辆和行人通行的路,他指着路面上的那些碎石解释说:“过去这儿是养路段的材料场。前面是他们的家属宿舍,不过现在没人住了。”他揶揄地说:“修路工就像吉卜赛人一样居无定所,到处迁移。”我问:“你这儿有房子呗。像陶渊明似的归园田居。”他说:“我住的是朋友的房子。这小子跑到非洲修路去了。我在这儿住等于是免费给他看房子。”

这是一片简陋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老式平房,每家都有一个木板障子的院子,挺入画的。只是这里已经人去屋空,每家的院子都上着生了锈的锁。一副很聊斋的模样。

文大傻子说:“这里平时就我一个人住。你来了,随便住哪家都行,我有他们的钥匙。”我说:“明白了。”

文大傻子“家”的院门开着。是啊,这人迹罕至的地儿没必要锁院门。进到院子里一看,俨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寻常百姓之生活场景的话剧舞台。院子有两三只少年鸡,一些杂乱的盆盆罐罐散放在院子的一角。北面有一个开放式的棚子,里面是一鼎土灶。显然文大傻子就是在那个地方做饭,自然这儿也是这一趟房子唯一炊烟升起的人家。院子的一隅堆放着几个小南瓜、几枚土豆、几根茄子和玉米,感觉还没有完全成熟,在明媚的阳光下静静地候在那里。不消说,这是他给我准备的,这反倒让我有些不忍心了。我原以为他至少有一两亩地,像有钱人那样休闲地种点玉米、花、蔬菜之类。主要用于观赏或者送人,包括发微信朋友圈拍照用。

院子当中有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几本线装的古书和笔记本儿。看得出这哥们儿平时就是坐在这儿看书,做笔记,写古诗词。是啊,文人就是文人,无论怎样差的环境也无法改变他们作为一个文人的本质。然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房子的外墙上居然挂着一幅巨幅的、比真人还大的外国时髦女郎的彩色招贴画。这一下子就把这里那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环境气氛提升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我问:“夫人呢?”他说:“回娘家啦。”

我知道回娘家的这个女人应是他的第二任夫人。能跟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我说:“兄弟,让我进屋参观参观呗。”

他似乎有些不是那么情愿,可我毕竟是远道而来,咫尺的拒绝自然不礼貌。进到屋里,我发现屋里面依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陈设,大花被、老式的炕琴,包括用砖铺的地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纯粹农舍的样子,而且是二十世纪农村家居的模样。心想,我如果要住在这只能睡火炕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聊了起来。文大傻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人活着,就三件事非常重要:第一阳光,你看我这里有阳光;第二水,你看我周围的水都是纯净水,可以直接饮用;第三空气,这里的空气没有污染。阿成大哥,人除了这三样还奢求什么呢?没了呀。对不对?”我点头说:“有道理。你天天就坐在这儿研究学问呀。”他说:“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有点像闭关修行的样子。”他说:“读书就是修行。”我听了不觉一愣。说实话,近年来我没少听关于读书是为了什么的话题。但是唯有文大傻子的回答最为精辟。

过去文大傻子在杂志社工作的时候是工人编制。本来他有机会转为国家干部的,可他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天天看书,写评论。所以同仁们给他起了一个“文大傻子”的外号。我依稀记得他的第一任夫人经营一家个体印刷厂,承印信封啊,贺片儿,档案袋和稿纸之类的东西。两口子的生活显然是很好的。那么是什么促使,或者说逼迫他们二人分开的呢?

我问:“你平时吃饭怎么整啊?”他说:“每天早上我到村口去打羊奶,新鲜的,相当好。”我又问:“这是什么村?”他说:“过去叫阴阳屯儿。西头先前是一大片坟地,都是无主坟。现在叫桃花村。”我说:“哦,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你要是回城里怎么办?方便吗?”他说:“方便。就到公路我接你那个地方,往那儿一站,长途汽车来了,一招手,上去就完了。回来也是如此。非常方便。”

看来我面前的这个文大傻子,我的文兄,是新时期文化运动以来依旧坚守君子固穷,又乐天知命的最后一个文人了。

我在文大傻子这儿逗留了半小时左右。不知为什么,临走的时候忽焉从心底升起一片弥大的惭愧来,用鲁迅先生的话说,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觉得丢人丢丑的不是文大傻子,而是我。

二叔的擀面杖

二叔退休前是国际饭店的面案师傅,一辈子单身。至于他为什么终身未娶,我从没听他讲过。年轻的时候,我不太注意尊重别人的隐私,便试探地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呢?”二叔冲我一笑,便没了下文。

我跟二叔的感情非常深。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我念小学就跟二叔一起生活。由于我的学习成绩不好,经常排在全班最后一名,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严厉地对我二叔说:“难道让你的侄子毕业以后跟你一样去当一名厨子吗?”二叔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你怎么猜到的?”老师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说:“好了好了,我懂了,我全懂了。”

跟二叔在一起生活,他从不训斥我。邻居们看他如此放纵我,就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你怎么不管管你侄子呀?”二叔说:“那是打倒媳妇,没说打倒的孩子。孩子能和面一样吗?”邻居说:“啥也别说了,水旱黄瓜两味儿。毕竟不是你亲生的。”

老师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丁金刚同学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还笑着说:“不过呢,丁金刚同学的叔叔是厨子,毕业以后他也要去当厨子。所以学习的好坏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咱们班的同学不是每个人毕业以后都要去当厨子。我的话听懂了吗?”同学们齐声回答说:“听懂了。”然后老师叫我站起来,问:“丁金刚同学,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我笑呵呵地说:“是。”老师狐疑地看着我,但很快平静下来,说:“希望你将来当一名优秀的厨师,像你二叔一样能够做出漂亮的面点。”我说:“肯定。我会用面做一朵漂亮的桃花。”全班同学听了都笑疯了。老师并没有笑,他只是用恶毒的眼光看着我,他觉得那是一支锋利的箭,但是在我看来却像温柔的抚摸。

高中毕业以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京城的一所有名的大学。我十分喜欢中国的面点,它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面点,馒头、饼、包子、花卷、面条等等,全部一级棒。大学毕业后我就选择了创业,开了一家桃花食品有限公司。公司做得很好,很扎实。我把二叔接到了京城和我们夫妻一块儿住。我夫人一下子就被二叔做的面点给迷住了。

二叔退休后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夜晚,二叔突然跟我说:“桃花,我想回一趟老家。”我问:“咋啦,想自己的老屋了?”他说:“不是。我有一根擀面杖落在老屋里了。”我吃惊地说:“二叔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公司什么样的擀面杖没有?你随便挑。”二叔说:“不一样的。”我憋住笑问二叔:“金的吗?”二叔说:“金的。”我说:“二叔哇,你回去就是为了取一根擀面杖吗?”二叔点点头。我仰头想了想,战士爱枪,骑兵爱马,面点师爱擀面杖。合理。我说:“二叔,我陪你一块儿回去。”二叔说:“我很急。”我说:“好。咱们急事急办。明天早晨就坐飞机回去。擀面杖是厨师的灵魂嘛。”

回到卧室,妻子强忍住笑:“公司的人要是知道你为了一根擀面杖坐飞机回老家取去,大家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你精神有什么毛病?”我说:“擀面杖咋了?擀面杖是我二叔的灵魂。况且它还是金的。”媳妇儿睁大眼睛问:“真的吗?”我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幽默感。”

二叔的擀面杖是用一个印花的土布包着的,二叔珍惜地看着,抚摸着,眼睛里还闪烁着泪花,然后抬起头腼腆地看了看我,说:“她叫桃花。”我问:“谁?擀面杖吗?”二叔说:“不是擀面杖,是这根擀面杖的主人。当年我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子口。”我说:“难道她的名字跟我一样都叫桃花吗?”二叔说:“桃花说这根擀面杖她天天用,送给我作一个念想。”我说:“可真朴实。没送你手帕或者布鞋什么的?”二叔说:“那时候人都穷啊。不穷咱们爷俩能走吗?我就冲着桃花送给我的这根擀面杖才立志做了面案师。并凭手艺好,一直干到国际饭店。”我说:“二叔,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管她桃花、梨花、杏花,把她弄到手再说呀。”二叔说:“说话文明点儿,怎么跟长辈说话呢?我是想把她找回来,可我回去的时候她家已经搬走了。”我问:“桃花她知道你在哪儿吗?”二叔惆怅地说:“当然知道。你想想,还有比国际饭店更好找的地儿吗?”我说:“这么说她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了呗。”二叔说:“不仅是别人的老婆,听说她生了四个娃,三个丫头,一个小子,她儿子的小名跟我一样叫留柱。”

忘说了,当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了我们的小学老师,他说:“当初我就看出来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睁大了眼睛问:“真的呀?”

(选自《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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