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

故事有点久了。关于一艘船的。

那艘大船什么时候搁浅了，什么原因搁浅的，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一场风暴潮，或是一个其他的什么意外。这年月意外太多，人们已经懒得去细究。知道内幕的人说，这是一艘外籍货船，如果把它拖回去，花的钱要比买一艘新船还贵。船主就放弃了，或者说抛弃它了。或许它也早就到了退役的年纪。

大船所在地的对岸沙滩后来就成了一个网红打卡地，蜂拥而至的游客争相打卡拍照作秀。一些摄影爱好者的长枪短炮几乎把货船扫射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本地人都笑了：一个歪倒倾斜锈迹斑斑的破船有啥好看的，一帮傻子疯子。

有人立即反驳：如果不歪倒还没人看呢，你不知道外国那个比萨斜塔么？就是因为歪了才有美感、才有价值、才吸引眼球。

本地一个文人有感如斯，发表了长篇大论，从艺术的高度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这艘船，不对，这艘巨轮，它曾经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穿越茫茫大海，抵达幸福彼岸—却被命运玩弄，半道搁浅，一如失败的人生……但它虽败犹荣，依然梦怀远方……

大船像某个草根明星，真的火了。

当地某个部门的王领导走马上任，他年轻气盛、热衷官场，是个有想法的人。睿智的他看到了这个大船潜在的文旅价值，特别是在经济不景气的当下。于是运筹帷幄，起草文件、逐级汇报、申请拨款，准备大张旗鼓拓展。

可是，因为资金问题卡着了。管钱的领导说：乱弹琴！眼下的财政能保住工资和退休金的发放就不错了，哪有钱花在一艘破船上？

王领导心头不悦：岂有此理！这么好的项目，简直是鼠目寸光，没有条件我们创造条件也要上。于是成立团队专班，公开招标、设置摊位并广泛集资，同时以摊主入股的形式吸纳资金。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运作，不出三个月，终于把这个旅游热点盘活了。

王领导陪着更大的领导视察的时候笑得十分灿烂。那些打卡拍照的镜头反射着阳光，仿佛是庆功宴上的镁光灯。

后来的事情有点出乎意料。

项目正红火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律师函：某公司受原船主的委托准备拖走这艘搁浅的船。密密麻麻的外文和对应的中文翻译白纸黑字摆在了领导的案头。王领导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领导和团队商量对策的时候又收到了第二封律师函：受船主委托，拖船将于十天后抵达。

火烧眉毛。

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仿佛向打卡地扔了一颗不小的炸弹。那些商户们意识到了危机：摊位不仅要黄了，入股的资金眼看也要打水漂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据说王领导因为运作这个文旅政绩准备提拔高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可是一件大事。

领导和他的团队连夜开会研究对策，会议直开到天亮。最后决定和对方网上谈判。讨价还价折中的结果是出资500万买断搁浅船的终生使用权。就是说把这艘搁浅的货船买下来。筹集资金的来源，一是融资，二是由商户继续追加缴纳，给商户的条件是签订一次性合同，缴纳30年不变的摊位使用费。

风波终于过去了。王领导升迁的任命公示发布在网上了，只等正式公布走马上任。

出人意料的事情又来了，而且突然。

那天风平浪静。几艘冒着黑烟的拖船突突突开过来了，岸上也来了几辆车，车上还有几个老外。随行的翻译一阵叽叽咕咕，匆忙赶到现场的王领导和他的几个副手脸白了又青了。

来的是真正的H国的船主。他们要把搁浅的船就地拆卸变卖。

也就是说此前是一起诈骗，比较流行且普遍的网络诈骗。

打卡地炸锅了。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形成的风波比那次让货船搁浅的风暴潮还凶猛。当然，那位王领导的命运也彻底搁浅了。

后来。那是后来的后来。

那个明显苍老了的王领导在那个早已废弃了的打卡地附近的小酒店遇见了当地的那个文人。文人也老了。王领导，也就是老王同志，清晰地记得这个文人当年写过一篇红火一时的文章，关于那艘船的。文章末尾是—

……这艘搁浅的船如同我们的人生，在某个时刻也会遭遇不测或者遇到无法逾越的障碍。面对这样的困境或者障碍，是选择放弃，还是继续前行？它给了我们答案：勇往直前，就有希望……

老王喝了一杯酒，上面的文字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他默默背诵了无数遍，虽然每一遍都是疼痛。

老王把着酒杯盯着对座的文人：你说勇往直前就有希望，希望在哪儿呢？你知不知道你狂热的文章当年就像鼓动我行动的风帆？

老王激动的脸涨红了，握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文人愣怔了一下，笑了。他抿了一口酒，平静地说：领导—文人一如既往还叫他领导—你不知道，你背诵的那个结尾不是我写的，也就是说，文章发表的时候被编辑修改了。

老王暗淡的眼神一亮，急忙追问：那你原来的结尾是—

文人不急不忙又喝了一口酒，迷蒙的眼光望着远方，幽幽沉吟道：搁浅了，就好好躺在那里，有时候，躺下来也会成为一道风景……

对座的老王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