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款

作者: 钟茂富

朱大强蹲在祠堂门槛上,把烟头狠狠掐进龟裂的泥缝里。墙上“百年树人”的匾额翘起一角,露出底下被白蚁蛀空的“人”字,像张无声嘶喊的嘴。

“傻蛋!自家婆娘都要病死了,还拿钱打水漂!”他冲马正祥佝偻的背影啐了一口。

马正祥是个八十五岁的退休教师,此刻他正攥着三个信封往邮局走去。他没有注意到,他那中山装上的第三颗纽扣,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那个哭闹的学生拽飞。他只想起昨天医院走廊里,药费单上的数字如清明坟头的纸铜钱串,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炸得他耳膜生疼。那信封里装的本该是妻子的透析费,但现在却成了三个山区孩子的学费。他清楚记得,有个叫吴小燕的女孩在信里对他说:“马老师,我妈要把我嫁到镇上换彩礼。”

邮局门前的铁皮信箱“哐当”响了一声,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用微薄薪水资助的第一百 八十九名贫困学生了。

马正祥刚从邮局回来,在院门口撞见赵老三油腻的笑脸:“祥叔,祠堂翻修缺钱,您这善人……”

赵老三的谄笑卡在喉头—里屋传来纸张撕裂声,像春蚕啃食桑叶。马正祥走进房间,看见妻子枯枝般的手从印花被里探出来,指节因类风湿扭曲成古怪的弧度。老妻翻身时突然碰落床头铁盒,一叠泛黄的信笺雪崩般散落下来。

马正祥蹲下身子捡拾,发现某封信里夹着五元纸币—那是他十年前资助过的孩子寄回的,纸币边缘写着一行小字:“给下一个弟弟妹妹。”而妻子正将另一封信塞进褥底,那信上墨迹被血沫晕开:“此款转资助朱大强之子。”

面对困难,马正祥忍痛当掉了那个祖屋地契。当铺老板拨算珠的声响里,马正祥突然攥紧地契—那上面还粘着妻子去年晒柿饼时留下的糖霜。柜台玻璃映出他苍老的脸,额角老年斑像极了祠堂门口那块被虫蛀空的匾额。

吴小燕晕倒那日,他给吴小燕熬了一锅稀粥。他特意多放了把红枣,不想砂锅里的红枣裂开,竟露出和马正祥手背相似的褐斑,让满锅白沫吐出带血丝的珍珠。匆忙赶到医院,马正祥看到吴小燕肘部的补丁,与他袖口的针脚如出一辙。

“我爸走前也说,读书才能看见山外头。”吴小燕把粥碗舔得锃亮,突然从枕下摸出个磨破角的作业本,封皮上粘着马老师去年送的客家剪纸—那是棵枝干蛀空的老榕树。马正祥翻开本子,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翠花欠数学笔记一次”“帮铁蛋代值日三天”—最末那页画着棵大树,每片叶子都写着受她帮助者的名字。

朱大强撞见马正祥时,老教师正在泥塑的孔子像前焚烧信件。朱大强远远看见,啐了口唾沫:“装什么圣人!”话音未落,只见马正祥颤巍巍举起那个生锈的铁盒。盒盖弹开,泛黄的信笺雪片般飞落,其中一张飘到朱大强脚边。他眯眼瞥见歪扭的字迹:“马老师,我在深圳电子厂了。”

信纸灰烬如清明祭祖的纸钱,打着旋儿落在他霜白的鬓角。朱大强呆呆地看着,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趴在教室窗边偷偷听课时,也曾收到过这样的信—只是父亲当场把它撕成了碎片。

出殡那日,暴雨冲垮了进山的路。人们看见吴小燕背着翠花蹚过泥浆,女孩们褪色的客家蓝衫在洪流中连成浮桥。春雨淅沥中,坟头密密麻麻插着铅笔,像一片银灰色的竹林。每支笔杆都用小刀刻着受助者名字:张建军、李红梅……吴小燕抽出刻刀,在铅笔杆上缓缓刻下“王翠花”。翠花忽然指着远处惊呼:朱大强正蹲在田埂上,把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塞进“村助学基金”捐款箱。

三个月后,祠堂新匾“善流不息”盖住蛀空的“人”字时,赵老三打开捐款箱。一叠叠钞票无声飘落下来,他朝孔子像比了个上课举手的手势—四十年前这手势表示“我有话要说”,此刻却像株破土的苗。

吴小燕遵从师命,在助学基金汇款单上写下“大学新生朱小强(朱大强之子)”等名字。当邮筒吞信的“哐当”声响起,野花顺着善款汇流的方向次第绽放,如同大地裂出虹霓,顺着山脊指向山外那个拽过纽扣的孤儿—他正在深圳电子厂带头发起募捐,三百张汇款单在流水线上流淌,渐渐连成客家蓝衫的纹样,而祠堂前那个“善流不息”新牌匾,正在蓝天下发出耀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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