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要了解两个传统

作者: 王觅

编者按:2015年1月26日,重庆青年学者王觅在台湾高雄中山大学拜访了余光中先生,双方就诗歌问题进行了深入交谈。余光中先生学贯中西,谈话亲切随和,真知灼见,启迪后学。经青年学者征得余光中先生家属同意授权,本刊特首次刊载此访谈录,以飨读者。

余光中(1928—2017),男,祖籍福建永春。1947年就读于金陵大学外文系,1949年转学到厦门大学外文系,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得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任教于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中山大学等高校。主编《蓝星》。著有《余光中诗选(1949—1981)》《余光中诗选第二卷(1982—1998)》等作品集。

王觅,男,1990年生于重庆,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讲师,2016年在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获得硕士学位(导师向天渊教授),2020年在南开大学文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导师罗振亚教授),2013年9月到2014年2月在台湾元智大学做研究生交换生(导师李翠瑛教授),2017年到2018年在荷兰莱顿大学汉学中心做青年访问学者(导师柯雷教授)。发表论文二十多篇。

王觅:余老师好,以前我都在照片中、在电视里看到您,这次看到了老师本人。

余光中:这边坐。我看了你的这个问题表,你要问74个问题。而且每个问题要答100字左右,那就是7000多个字的一篇文章了,这个我没办法。我绝对不会回答你74个问题。有些就要跳过去。现在每个礼拜,至少有两个人来访问我。我对这个访问已经头大得不得了了,能不接受就不接受。所以呢,你,到四点为止,就是这样。

王觅:谢谢余老师。那,您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开始。

余光中:嗯,是。

王觅:您曾用生命的四度空间……

余光中:你声音要清楚一点,我的耳朵不好。

王觅:不好意思,余老师,您曾用“生命的四度空间”来总结自己。“写诗、写散文、写评论、翻译是我生命的四度空间。”在这四个方面您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您认为在这几个方面中,您在诗歌上取得的成就是最大的吗?

余光中:这很难说。以前我去大陆,媒体都叫我作诗人,可是啦,读的都是我的散文。现在啦,大家读我的诗了。反正这四样东西,我都是很认真地去追逐的。还有点我先问你啊,你是交换学生。你是为谁来访问的?

王觅:晚辈是在做重庆市的一个项目,就是台湾诗人一个访谈录项目,打算访谈台湾三十余位老一辈和中青年诗人。

余光中:来采访我,你是什么样一个目的呀?

王觅:是在做一个项目,就是重庆研究生的一个重点项目。

余光中:重庆?

王觅:是的,重庆市的。

余光中:是一个刊物还是什么?

王觅:是一个项目,就是重庆市市政府有一个给研究生的重点项目,晚辈我申请到了。

余光中:重庆市,是一个刊物吗?

王觅:不是,是重庆市教育局的一个项目。

余光中:哦,重庆市教育局的一个项目,那你要先讲啦。

王觅:不好意思,这个不好意思。晚辈这次在台湾,收集各个诗人的资料,做些访谈,到时候整理录音,最后是打算出版一本访谈录。

余光中:重庆,我抗战的时候,曾经住在重庆乡下,现在那个地方,应该是叫作重庆市江北。江北县的一个小镇,叫作悦来场,就在那个嘉陵江边。我在那边有六七年之多。所以这个重庆我是蛮熟的。但现在变得不一样了。

王觅:您以前出生在南京,又在巴蜀四川待了很久,就是在南京抗战时期。

余光中:因为日本侵略我国,所以我们就一直逃到大后方了。差不多就是我整个中学时代。

王觅:晚辈读了您许多的乡愁诗,晚辈最喜欢您的一首乡愁诗是《春天,遂想起》。您能不能谈谈这首诗的一些创作的情况?

余光中:这首诗是写我母亲的故乡,她是江南人,就是在这个常州武进,上海的一个后花园,属于苏锡常,苏州无锡常州。我的母亲跟我的妻子都是常州人。“遂想”这首诗是在台湾写的。想起我在母亲的故乡常州,有许多表亲,表姐、表妹、表兄、表弟,就是这样子的。

王觅:晚辈在看您很多诗的时候,就是觉得,虽然有些诗的思想性,如乡愁很沉重,但是中间会有些比较幽默的“波折”。这里想请您谈一谈,因为现代诗中,很少有将幽默和深沉融在一起的风格。

余光中:对,我的诗,不但我的诗,我的散文里面,也有相当多的幽默成分在里面。幽默是一个人的重要气质,幽默是天生的,学也学不到。钱锺书就有一篇文章,就是讲这个的,他认为有幽默的人就不会是自大狂。所以幽默对于一个人,是一种成熟的品质。有幽默的人,会比较从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不会自大。假使一个作家有幽默啦,也很不容易。有很多大作家并没有什么幽默感。台湾有份杂志叫作《天下文化》,帮我出了一本《余光中幽默文选》,还有一本《余光中幽默诗选》。大概我的诗里面,文章里面,都有幽默这个品质。甚至一个人面对悲剧,也需要一点幽默感,来承受这个压力。

王觅:晚辈还很喜欢您的诗《楼头》,特别惊叹的就是在那首诗的结尾,本来都在描写古代的事情,出现了波音747飞机这种意象。因为晚辈也经常看您写的散文。很多时候能将古代和现代很好地交融在一起。但是在诗歌这种字数很少的篇幅中,将古代和现代交汇在一起,就会显出特别大的张力。想请您谈谈,您在诗歌创作中如何将古典和现代交融?

余光中:也不是刻意去追求。一首诗的开头很困难,如何结束也很困难。所以诗结尾的时候,往往会有灵感。我有一首诗是写陈子昂的,我说这个写诗不要紧张啊,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诗的这一行。前有古人,后必定也有来者,你不需要这么感到孤独。后面就是群魔追你的话,你也会跑得比群魔快,最后是你会跑在前面。脚一踢,一个窟窿,把黑暗踢成了太阳,轰,太阳起来了。这也是一种融合。像杜甫就是太严肃,他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难民,可是他也有幽默的地方,他写了《饮中八仙歌》。李白呀,贺知章呀,焦遂呀等,写长安的八个名角。更不要讲李白了,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们知道这话不是真的。所谓圣人皆寂寞,孔子就不寂寞。圣贤也不寂寞,不过诗人当然也是不寂寞的,因为他有诗在那儿,抖不掉。

王觅:在您的许多诗歌中,都是将现代的和古典的融合得特别地好,想请您谈谈。

余光中:一开头,不是这样的。但后来比较成熟了之后,就有余力在主题之外,想出几句话来,是这样子的。很多诗结尾都是对主题的拓展。结尾的时候不是把那个主题加深了,向前猛推,就是来一个翻案文章。王安石写诗也是这样的,苏东坡也会这样子。

王觅:您曾经总结说:“少年时代笔尖所染,不是西顿克林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酿也无非1842年的葡萄酒。”您还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我的血系中有一支黄河的支流。”您是否感觉您的新诗创作有一个先西化再回归东方的过程?

余光中:当然,我在大学是读外文系,主要是读英美文学,虽然只有一种语言,可是这种语言在现在也是很有用的。英美的人口加起来也是很多的,它们附属的国家比如加拿大什么的,新西兰啦,澳大利亚啊,等等等等都用英语。所以英美文学也算是一大宗,对我而言。读了这么多外国文学,一定会进入我的美感世界,进入我自己的诗。我意思是说,一个人要做作家,中国作家,至少要了解两个传统:一个大传统就是《诗经》《楚辞》里的。一个小传统就是五四以来的。大概懂一点五四以来的东西,如果更大的传统你没有去认识一下的话,这个底子就太单薄。古典文学多读一点就会厚积薄发,是这样子。

王觅:您是诗人,也是著名的诗歌翻译家。出版过多部译作,如《英诗译注》《美国诗选》《英美现代诗选》等等。您的诗歌翻译行为对您的新诗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你比台湾别的诗人更注重诗的音乐性,甚至是诗的表面的韵律,是否是与外国诗,主要是格律诗有关系?

余光中:你问了两个问题。我为什么翻译这么多外国诗?其中《土耳其现代诗选》是从英文的译本转译过来的,其他都是从英文直接翻译过来。那我翻的时候,其实翻译翻到最后,就是一个风格的问题。就是你翻译的原文,在它本国是文言的话,你翻译过来,转化成中文的话,最好也要有点文言的味道。在它本国是很口语,你就翻译成口语。在它本国是格律很严谨,译过来也是格律很严谨。在它是看起来松散,实际是浩浩荡荡的自由诗,像惠特曼,你也要还它那个原来的风格。这就是翻译最后的一个境界。所以我这样子翻译,大概翻译了至少四百首。这个翻多了以后当然也影响我的创作,一定的。你翻译这么多诗,就等于跟英美的骑士在打仗,他怎么打过来你怎么招架。又有点像临帖一样,写书法的,你照魏碑来临。临帖临久了,你跟外国武士打仗打久了,他的招式你自然会学过来。这样子学多了之后,就形成了你的一个美感的基调了。而且那种影响过来还经过你本国的古典文学的融合、筛选,这是一个微妙的过程。所以一个作家也一直要读书,所以这个王蒙不是讲吗,他以前作为文化部长嘛,他说现在我们作家应该学者化,应该多读书。你不读书,你的源泉从哪里来?没有源头,为有源头活水来。因为五四,也就上世纪二十年代,闻一多啊,这些人都是学者,鲁迅也是,甚至那个汉奸周作人,也是学者。他们就会有源头活水来。如果一个作家又不读书又不思考,提起笔来就写,那一定是人云亦云,就是粗糙嘛,进来的少,出来的也就少了嘛。

王觅:您的很多诗集都喜欢以四个字命名,如《五陵少年》《白玉苦瓜》《高楼对海》,这是否是受到了成语通常是四个字,或是古代汉诗四言诗的影响?如《诗经》中的诗主要是四言体的。

余光中:这倒不一定。你想,李白的诗,有的题目长得很呐。杜甫的诗也有很长很长的。黄庭坚有一首诗,就是他有个朋友叫王充道,送他五十枝水仙,他的题目就叫作什么什么《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大概有二十个字。在英文里面题目像这么长的倒也少,所以不一定是题目要取其简洁就是四个字。我的书名,有的像《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就八个字。也有比较短的,我上一本诗集叫《藕神》,这是李清照的两个字。一个字太突兀了一点,两个字少了一点,七八个字倒是常态。

王觅:晚辈特别喜欢看您写的散文,感觉老师写的散文有一个特别吸引晚辈的地方。许多人写游记只是写一个地方的景色,但是您写游记时有着重写交通工具及交通方式,如描写汽车,或者铁路、火车之类的。想请您谈谈,您在文学创作中为何重视交通工具。

余光中:我有一个理论,旅游的时候,交通工具越原始的,你就看得越多。走路,你就看得最多。有人骑脚踏车绕台湾一周,那就相当深入了。你坐飞机呢,你两头都不着地,在云端嘛,所以看得少。像徐霞客,他什么方式都有。走路啊,偶尔会坐轿子,还会坐船。不过你多花体力的,应该是更好。爬埃菲尔铁塔是坐直升机,把你放上去,这有什么意义呢?就没有成就感,这是骗人啦。所以说作为一个伟大的旅客,比如徐霞客这样,要历经惊险。所以我旅行啊,如果这个都市有高楼,或者高塔,我一定去爬。我不久前两度去长安,去西安啦。我就跑到大雁塔、小雁塔,都爬上去了。爬上去之后,我才觉得,理直气壮的,有资格来写这个游记。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我也是爬它那两个高塔,爬到顶再下来,也蛮惊险的。因为愈爬到顶,就愈狭窄。而到上面看完东西还得下来,那么狭窄的空间,有人上有人下,稍微踏空就完蛋了。所以旅游不带一点冒险,也不好。

王觅:以前晚辈看您写的散文,自己开车的旅游,给晚辈留下的印象特别深。

余光中:当然在交通发达的地方,尤其像德国,是没有速度限制的,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德国的汽车好,不会出机械的毛病。第二它的路好,不会有坑洞。第三它的国民交通公德性高,不会乱开。单论写游记,我写过四篇文章,论古今的游记,长的两篇叫《中国山水游记的感性》《中国山水游记的知性》等等,这样的文章我有四篇。所以游记选我也看了很多。这个在西方啊,西方的文坛跟媒体不太重视散文这个门类。他们重视的是散文的次文类,biography,就是传记。

王觅:您的《乡愁》在大陆基本上是每个普通民众都阅读过,而且还出现在了我们很多的课本中。但是大陆整个现代诗教育是比较薄弱的,您作为创作者,您认为大陆的中学老师在讲授《乡愁》这首诗,在传授给同学们的时候,应注意哪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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