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诗话的当代延续与传承创新
作者: 袁勇麟一
新冠疫情肆虐期间,许多人枯坐家中,碌碌无为,虚度光阴。但疫情可以阻隔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却阻断不了两颗谈文论艺的心灵交流。两位闽籍香港诗人陈文岩与秦岭雪先生,因为避疫宅家,采用微信隔空对谈,先推出谈论历代书画家的《夜半无人诗语时》,后又联手合作谈论魏晋迄现代四十二位诗词名家的《岩雪诗话》,深受各界好评。杭州文史学者胡西林先生在为《岩雪诗话》做序时指出,陈文岩先生学富才高,为诗敏捷,信手拈句,出语精警,辅以行草书法,以臻图文并茂;而秦岭雪先生博雅的学识和举重若轻的叙述,厚积薄发,以清俊之笔诠诗,时出机杼,妙语连珠。两人博雅文怀,神契心通,谈笑风生,平语近人,真可谓“八闽才子,文坛佳话”。(胡西林《序:共树分条,诗话别裁》)著名文学评论家、解放军艺术学院原院长陆文虎教授认为,《岩雪诗话》值得一读再读,“本书的诗、书法、诗话,三美并而相得益彰。作者无功利心,语皆出于真性情。在对于自古以迄于今的诗歌总体把握的前提下,举出最值得评说的诗人,用雅驯的词语津津有味地款款道来。评者本色是诗人,深谙诗道,故其所论,不仅诗意,亦有诗法。文中摘引各家之精妙言说,更如数家珍,拈放自如,皆中肯綮”。
疫情之后,我应世界华文文艺研究学会潘耀明会长的邀请,于二〇二三年七月二十一日赴港参加香港地方志《文学卷》的集思会,并出席二十二日由香港作家联会主办的“大湾区文学之我见”讲座暨“明月湾区—大湾区文学征文奖”颁奖典礼。陈文岩先生得知我到港,安排二十三日晚上在中环翠亨邨雅集,席间陈先生馈赠一幅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书法作品和《夜半无人诗语时》《岩雪诗话》《旧诗词,新呼吸》《心声墨迹》等著作给我,秦岭雪先生也赠我一幅刘禹锡《陋室铭》书法作品和两本诗集。回闽后,我断断续续翻阅《岩雪诗话》,时有感悟,信手记下,今日得闲,草成此文。
诗话是我国一种富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样式。众所周知,诗话所表现的不仅是作者的诗学观念,而且更多的是其史家意识、文化心态、审美趣味。诗话的创作,是理性的自觉,但更多的是感性的体悟。陈文岩先生认为,中国历代诗话作者不少,但多长篇阔论,令人却步。他另辟蹊径,举重若轻,采用二十八字七绝四十二章来论述历代四十二位诗家,“似取之架上,盖平日厚积于胸也”(秦岭雪语)。
二
《岩雪诗话》作为陈文岩先生与秦岭雪先生的“唱酬之作”,在文本形式、审美意图、诗学理念等方面呈现出多层次的结构性隐喻,不仅带给读者感性层面的诗意鉴赏,亦体现出有关传统诗词审美意味的当代性解读。
《岩雪诗话》作为文学文本,可谓充满巧妙的构思,这种有关“结构”的巧思,某种意义上,是诗歌审美的升华和提炼,显示出两位诗人对于传统诗词的深厚修养和独特见解。从文本的谋篇布局而言,这种“结构”的隐喻体现为对于传统诗歌审美类型的高度概括。全书以“咏”的方式评论从古至今四十二位诗人,这四十二位诗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他们不仅作为个体的诗人而存在,同时代表中国传统诗歌的精神原型和审美类别。正如陈文岩先生各用一字标出四十二位诗人的特色:曹操的“沉”、曹植的“华”、陶渊明的“闲”、谢灵运的“秀”、孟浩然的“淡”、王维的“空”、李白的“畅”、岑参的“旷”、杜甫的“工”、孟郊的“简”、李贺的“诡”、柳宗元的“洁”、韩愈的“涩”、元稹的“平”、刘禹锡的“隽”、贾岛的“滞”、白居易的“白”、杜牧的“清”、李商隐的“浓”、李后主的“怨”、范仲淹的“耿”、晏殊的“雅”、柳永的“缠”、苏轼的“豁”、黄庭坚的“拗”、秦观的“敦”、周邦彦的“琢”、李清照的“奇”、岳飞的“愤”、陆游的“醇”、范成大的“素”、杨万里的“新”、辛弃疾的“放”、姜夔的“逸”、纳兰容若的“亲”、袁枚的“丽”、龚自珍的“杂”、黄遵宪的“直”、鲁迅的“壮”、苏曼殊的“啼”、郁达夫的“痴”、启功的“趣”。这四十二种评价是对气质型、味觉型、知觉型审美理念的高度提炼,统筹起来,约略可以归纳为中国传统诗歌的“趣味”审美范畴。这种有关传统诗歌审美趣味的归纳,本质上已经上升到诗话理论的高度,颇具创新之处。其中包括作者基于个人审美体验而独创的审美概念,这些概念不仅恰当而贴切地体现出不同诗人独具特色的诗品,同时也丰富了传统诗歌的理解维度和审美范畴。这种有关“诗品”的概括和提炼,同时体现出传统诗话的当代性继承和转化。
“结构”性隐喻也体现为诗文创作、书法鉴赏、审美阐释的文本空间建构。作为文本的基本构图,陈文岩先生和秦岭雪先生可谓“匠心独运”,每篇布局均由陈文岩先生创作的“七绝”、秦岭雪先生的阐释,中间再插入陈文岩先生的行书作品组成,这种巧妙的文本布局结构独具审美的深意,遵循了读者对于诗歌鉴赏由形入神、形神兼备的审美规律,从而达到形神并茂的理想境界,无形中激发、拓展、深化了对于书法、诗歌审美的品味。从形式上来说,行书作为笔墨线条形式的微妙变化,体现出形意结合的自由流畅。读者或许往往会被秦岭雪先生鞭辟入里、精妙绝伦的诗意解读所吸引,但若缺少了行书绝句的衬托和搭配,这种诗意的绝妙势必将大打折扣。原因正在于传统书法作为一种书写艺术,与抽象的诗歌截然不同,恰恰构成一种抽象与具象的反差和对比,尤其是行书作品以类似装裱的设计呈现在文本构图当中,这种文本结构的多层次感构成了一种审美的结构隐喻,不仅在视觉形式上,同时在审美体验上丰富和深化了有关诗意的理解。陈文岩先生的行书因此带有一种形式化的诗意特征,自由、豪放、舒畅的行书风格,本质上亦是诗人诗品的一种鉴赏方式,同样亦表达出自身的一种审美姿态。其中个别行书的作品,如《咏李商隐》《咏晏殊》等,更是呈现出“秋风扫劲草”的狂放恣肆、酣畅淋漓之姿,某种意义上代表陈文岩先生的书趣与诗趣的内在精神追求,行书的整体风格已经显示,陈文岩先生试图通过书法的手段来强化或者彰显诗歌审美中大气磅礴、豪放自由的一面。
三
“结构”的隐喻亦体现为审美的人格精神。纵观中国传统审美精神,“人格”与审美的关系可谓一种亘古不变的内在关系“结构”,一切崇高的审美最终都要回到“人”的角度来思考和衡量,审美的意义归根结底是有关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崇高的价值追求。纯粹的语言、形式之美往往都是外在的、浅层次的,诗歌真正触动人心,并留下难以磨灭的审美震撼往往是诗人的“人格”魅力,正所谓一切诗品皆人品。从诗歌的审美形式到诗人的人格精神本质上是审美感受不断深化的结果。《岩雪诗话》所收录的这些诗人,无一不是闪耀着人格光芒,树立鲜明的人格典范。每一位诗人词人均代表一种“复杂而深刻”的人格类型。其诗作往往具有“破格”的强烈意图,在诗歌审美上不盲目随波逐流,具有清醒而独到的审美感知,敢于打破传统审美理念,形成立场坚定的审美价值理念。尽管在审美特征的具体表现上不一而同、各具风流,但本质上却体现出某种精神和人格层面的相似性意义,且不因时空的转移、时间的流逝而变化。
下面可以举他们对苏轼和郁达夫的咏叹和解读为例。
陈文岩先生《咏苏轼》:“千百年间不二才,未知入世为谁来。诗文书画学能得,难得心胸敞着开。”秦岭雪先生解读认为,苏轼的豁达体现为一种人格精神之独立,“敢言,不附和,坚持自己的政治理念,宁折而不弯”,如此“倔强”的人格自然令其诗风不拘一格,敢于打破常规,即便被人诟病、误解,甚至遭遇非难,但仍旧坚守不渝。由此可见,诗品不但象征人品,人品同样影响诗品。秦岭雪先生以李清照评价苏轼词“句读不葺之诗”,与苏轼自认为“诗人之雄,非小词也”的鲜明对比,可见苏轼“破格”之勇气以及自信。他指出:“苏东坡的诗词总是全面地、完美地呈现了他的人格。”
而郁达夫的“痴”与苏轼的“豁”在诗歌的审美形态上明显不同,郁达夫的“痴”体现为一种“情痴”,从个人私情到家国深情,终其一生离不开一个“情”字,这种“情痴”的状态本就是一种“人格”修养的深刻体现。因此,并非谈情就流于肤浅,“情”也有其深邃博大的一面。陈文岩先生《咏郁达夫》:“可叹情痴终毁家,难倾江水洗铅华。休提酒醉鞭名马,爱国长埋别国沙。” 诗中化用郁达夫的诗句:第一句写郁达夫与王映霞的婚变,郁达夫有《毁家诗纪》二十首,发表于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大风》旬刊第三十期,诗后注文详细记述了他与妻子王映霞婚变的过程,情辞哀婉,凄恻动人。第二句借郁达夫《毁家诗纪》中的词《贺新郎》:“忧患余生矣!纵齐倾钱塘潮水,奇羞难洗。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耻说与衡门墙茨。亲见桑中遗芍药,学青盲假作痴聋耳。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灭家何恃?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歼小丑自然容易。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先逐寇,再驱雉。”来暗指王映霞和第三者的风流事。第三句出自郁达夫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三日作于上海的《钓台题壁》中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误美人”。第四句指郁达夫遭日军杀害于南洋。
有人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权威唐弢先生曾有旧体诗词不宜入史的言论,影响所及,旧体诗词被忽视。事实上,唐弢先生对现代优秀诗词是很喜爱的,对郁达夫的旧体诗词评价很高,在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郁达夫一节中,还引用了郁达夫的《过岳坟有感时事》等三首旧体诗,并说旧体诗是郁达夫的作品感情最浓烈的部分。郁达夫的诗词,在他的整个创作实践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郭沫若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在为于听、周艾文选编的《郁达夫诗词抄》作序时,指出:“一九一四年我在日本东京和他同班同学时,已经知道他会做旧体诗词,而且已经做到了可以称为‘行家’或者‘方家’的地步。”“在他生前我曾经向他说过:他的旧诗词比他的新小说更好。他的小说笔调是条畅通达的,而每每一泻无余;他的旧诗词却颇耐人寻味。古人说‘多文为富’,他名叫郁文,真可谓名实相副,‘郁郁乎文哉’了。”“读了这四百多首诗词,觉得我以前的看法还是正确的。达夫的诗词实在比他的小说或者散文还好。”
刘海粟在为郁达夫的儿子郁云撰写的《郁达夫传》作序时,认为:“达夫感情饱满细腻,观察深切,才思敏捷,古典文学西方文学根基都雄厚。从气质上来讲,他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散文和小说不过是诗歌的扩散。他的一生便是一首叱咤风云而又荡气回肠的长诗。在他的墓碑上,刻上‘爱国诗人郁达夫之墓’,我以为是合适的。这样的诗人,现代史上是屈指可数的,在新文艺作家的队伍中,除鲁迅田汉而外,能与之抗衡者寥寥。沫若兄才高气壮,新诗是一代巨匠,但说到旧体诗词,就深情和熟练而言,稍逊达夫一筹。这话我当着沫若兄的面也讲过,他只是点头而笑,心悦诚服。”“达夫无意作诗人。但讲到他的文学成就,我认为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
秦岭雪先生读郁达夫作品,始于小说,青春苦闷,引为同调;后读游记,文辞清雅,趣味盎然;再读诗词,徘徊中宵,感叹唏嘘。几十年过去了,他对郁达夫的诗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认为郁达夫无论早期在日本留学期间所写的《自述诗十八首》,“早熟早慧,青春情怀特别敏感”;还是《毁家诗纪》二十首,涉及国事和家事,“写国事则慷慨激昂,同仇敌忾”,“写家事则离离合合、缠绵悱恻、愤激哀怨、愁绪万端”;或是流寓南洋期间的《乱离杂诗》,诗笔老成,近于老杜。“然达夫于美人固然多情,于故国社稷更加情深。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刻,在南洋荒僻之地,他以文天祥自励,高吟‘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终于献出宝贵的生命”。秦岭雪先生对郁达夫的“情”的解读可谓触及到了某种真谛,揭露出郁达夫人格的独特内面,再配上陈文岩先生的行书内容,郁达夫的人格真相更为逼真生动地浮现出来。
某种意义上,人格的力量才是最终决定审美的最高标准。《岩雪诗话》选录的诗人诗作,本质上正是带有“人格”的隐形标准,依据诗歌的小写意绘制成人格的大写意。
四
“结构”之寓意不仅体现为整体性的审美特征,同样体现为一种诗人个体精神内面的矛盾,恰恰是这种矛盾奠定了诗人人格以及作品审美的强大张力。某种意义上,这种结构性的矛盾象征着一种审美精神和审美价值,正是这种内面的矛盾和纠葛使得传统诗词审美具有了时代性生命特征。《岩雪诗话》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有关矛盾结构的理解和认知,将其视为一种文人精神传统延续至今。由此可见,无论是作家或作品,其内在体验以及现实境遇的矛盾预示着一种审美创造的源动力,并因此而构成独特的审美风格。这种矛盾的一体两面,往往具有相互印证和相互诠释的功能,即雅与俗之间的矛盾辩证关系。这种对于矛盾结构的发现和主张,同时成为《岩雪诗话》在诗词鉴赏理念方面的创新价值。
正是基于这种创作理念,《岩雪诗话》将鲁迅、苏曼殊、郁达夫、启功等人收录其中,从而构成传统诗词审美精神的现代建构。陈文岩先生《咏启功》:“读来容易作之难,白话连篇嘻笑间。外语入诗犹可解,唯怜弦断续难弹。”启功先生的诗常常于痛楚中见诙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被借调到中华书局,参与整理《二十四史》。由于身患美尼尔氏症,经常天旋地转,甚至晕倒,他曾写下《沁园春(中东辙)·美尼尔氏综合征》等诗词,记述这段难忘的岁月:“夜梦初回,地转天旋,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嘶,渐如牛吼,最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 明朝去找医生。服‘本海啦明’‘乘晕宁’。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症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秦岭雪先生认为,口语入诗,精于描绘,“黄公度倡言‘我手写我口’,启功可能是近百年来最彻底的实践者”,“启功诗,言私事,则趋俗;言艺事则大雅,都臻极致”。作者依据“矛盾”的审美辩证关系,展开有关启功诗词大俗大雅的评价,是颇具创新意识的,同时亦体现出深刻而独特的审美认知。
这种理念的独特性以及认知的深刻性,同样在有关秦观的评价中得以体现,这说明作为传统诗词的当代鉴赏,不仅需要深厚的传统诗艺的功底,同样需要对于传统审美精神的当代意识。
陈文岩先生《咏秦观》:“格调尝来如酒醇,苏门婉约自称尊。含苞花作女儿态,一阕鹊桥唱断魂。”第四句出自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岭雪先生认为如果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是中秋词的绝唱,秦观的“纤云弄巧”是七夕词的绝唱,堪称宋词双璧。他在解读秦观诗词时,贵在从矛盾的否定一面发现更为深刻的积极性审美内涵。“此词之高处在出俗。在‘词为艳科’的北宋,这是一阵清风,一声玉笛。”尽管身为“流行曲”名家,但秦观的“艳情”背后仍旧是对于生命坎坷的深切体验。如《春日》:“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此诗曾引起元好问的非议,说是“女郎诗”。秦岭雪先生引用钱锺书先生的评价:“时女游春的意境未必不好,艺术之宫是重楼复室,千门万户,决不仅仅是一大间敞厅。”这种于平常之中见真知的审美智慧同样可作为《岩雪诗话》的诠释。
《岩雪诗话》虽为两位诗家之间的“唱酬”之作,所列诗人词人为人熟知,作者的鉴赏之词亦非深奥居奇,但在这种充满个人审美趣味的诗词“对话”中,却表达出了传统审美观念的当代理解和继承,从曹操到启功的谱系建构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审美理念的当代延续,这是《岩雪诗话》创新深刻之处,也是值得我们击节赞赏的地方。
(选自《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