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三坊七巷(节选)

作者: 贞尧仔

沧海一柱

“舰虽亡,旗还在。”这是福建水师士兵在中法马江海战中的呼喊。

当时法国频频制造事端,挑起战争,企图占领福州和基隆,据地为质,以攫取更大利益。

清王朝腐朽,一味消极求和,无意开战,谕旨“彼若不动,我也不发”,严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必让敌炮先开,我方还击”。加之,钦差兼船政大臣张佩纶、闽浙总督何璟等无担当之辈,竟然允许法舰驶入闽江,长期窥探,却不深摸实情,不明敌方企图,不向朝廷禀报有效应对之策,不做任何应战准备。有管驾建议摆出阵势,却被严厉斥责。尚未开战,官兵手脚已被束缚。法方照会宣战,张佩纶、何璟竟隐瞒不告知各舰船和江岸炮台。法舰先发威,张佩纶、何璟等肉食者,求上无解,心中无策,临阵逃跑。不担当加缺韬略,心不在位又身离阵,选此类当将领,未战,气势已败,战则自然是败。人活一股气,军魂在气势,战则乘胜一鼓作气。没了气势,没有统领,没有统一指挥,群龙无首的福建水师各船舰集中摆放于法舰上游,成了敌舰最佳的靶子。

1884年8月23日下午1时多,江海退潮,法舰以舰首对着水师舰尾最薄弱处,法舰突袭,满天飞弹,水师各舰即刻成了火场。毫无防备的水师无首脑,官兵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迫无序应战,来不及就位起碇、发动、开炮,舰即被打残、打掉了气势,遭受灭顶打击,沉的沉,伤的伤,折桅失舵,败象渐生。法舰早有预谋,准备充分,目标明确,就是要打掉水师和船厂,除掉对法国利益的重大威胁。法舰通盘打算,一令到底,可怜水师船舰成孤勇,各自抗击。水师旗舰“扬武”号遭法舰围攻,受重创,一面砍断锚链,一面发尾炮还击,首发即命中“窝尔达”号舰桥,击毙法军数人,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险些丧命。受伤的“福星”舰,立即断锚,转向,瞄准“窝尔达”号猛烈射击,连续命中。管驾陈英不顾弹火雨集,血肉横飞,犹屹立指挥,传令击敌,指挥全部火力猛击法舰。他看全舰人员伤亡过半,更心涌热血,登高疾呼:“大丈夫食君之禄,当以死报!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福星”舰“死伤枕藉,仍力战不退”,陈英不幸中弹牺牲,江浪呜咽,江岸肃立,青松低垂。蚊船“福胜”号、“建胜”号,不畏马力小,躲闪穿越,破浪应战。“建胜”号管驾林森阵亡,游击吕翰继续指挥作战,为救友船,驾船直冲敌舰,面部中弹,流血被面,裹首以帛,督战如故,英勇献身。“福胜”号中弹起火,仍坚持不退出战场,管带叶琛屹立船台,督勇装炮,后中弹牺牲。“云飞”号管驾高腾云,一腿被炸断,仍忍痛督战,后被飞炮掀入江中,以身殉国。英雄洒热血,江滔咽悲歌。

水师遭突袭,“振威”舰管驾许寿山反应最快,最先开炮,当即令砍断锚索,全力应战,顽强反击,炮对轰,枪全开,让日光失色,涛浪失声,战斗异常惨烈。遭法舰围攻,许寿山带伤指挥,下令全速冲向敌舰,欲与敌同归于尽。途中被击中锅炉,船身爆炸,船体摇晃下沉,许寿山仍如雕塑挺立于炮位,顽强奋战,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射完最后一发炮弹,流干最后一滴血,以命护国。一位外国目击者描述:“这位管驾具有独特的英雄气概,其高贵的抗战自在人们的意料中。他留着一尊实弹的炮,等待最后一着。当他那被打得百孔千疮的船身最后颠斜下沉时,他拉开引绳,从不幸的‘振威’舰发出嘶嘶而鸣、仇深如海的炮弹……重创了敌舰长和两名士兵。”由衷惊叹:“这一事件,在世界最古老的海军纪录上均无先例。”英雄气冲霄汉,为国而战、而死,名留青史。国弱,让英雄流泪、流血,国之悲歌。

随后,法舰随潮上驶到马尾造船厂附近,用重炮、榴弹,摧毁了力之所及之处,无所不用其极,炸厂房,毁船坞,炮舰船,攻炮台,劫走岸上大炮。

尽管水师各舰孤军奋战,舰不沉,战不止,与船舰共存亡,但还是以失败告终。自古战法,先发制人为首选,清廷却“无旨不得开炮”,临战决策,仍犹豫不决,希图缓和局势。法舰已入侵马江,闽浙总督何璟等主政者,昏庸透顶,毫无定见,仅下令各舰,战期未至,不准发给子弹,不能自行起锚,以友好款待法舰,“以故各管驾不敢妄动”。帅无方略,将无能耐,兵再强,又有何用?马江波涛,漫着水师官兵的鲜血,卷着残轮破舰,呜呜咽咽、无可奈何流向大海,又能向谁诉说?

天塌了,船政官兵竭尽全力也撑不起,只好血泪往肚里流,不给五湖四海添酸楚。

沈葆桢费尽心血打造的、中国最早的近代化船政水师和马尾船厂,分分钟被打残、打废,虽未全军覆没,但损失了在母港所有兵轮和大部分官兵。1909年,福建水师与广东水师、北洋水师、湖北水师、南洋水师合并,整编成巡洋舰队和长江舰队,福建水师从此没了整编。

“苟丧舰,必自裁。”这是刘步蟾的决绝。

“人谁不死,但愿死得其所尔。”这是邓世昌的志气骨气。

日本明治维新,国力渐强,野心膨胀,企图对外侵略扩张,确定以侵略中国为中心的“大陆政策”,拟分步占领中国台湾,吞并朝鲜,进军满蒙,灭亡中国,征服亚洲,称霸世界。约在同时期,中国推进的洋务运动,给清帝国以回光返照。然,垂帘听政,思想尘封,政者不正,政治腐败,官场尔虞我诈,军事外强中干,民生困苦,国之根基已动摇。日派大批间谍,窥探搜集中国国情,寻机挑衅滋事。加之西方列强各有所图,默许或纵容日本图谋。日有恃无恐,武力保卫所谓的“利益线”,不惜以“国运相赌”,以战争来赶超中国。于是,废华约,逐华兵,据朝鲜,侵台湾,对华不宣而战。

1873年,日本以台湾居民误杀琉球渔民为由,出兵侵台。刘步蟾奉命赴台勘测港口及航道,事毕,即升任“建威”舰管带,时年仅22岁。刘步蟾“幼颖异,少沉毅,力学深思。及长,豪爽有不可一世之概”。年仅14岁,以优异成绩考入船政后学堂,从来学业刻苦,“学习驾驶、枪炮诸术,勤勉精进,试迭冠曹偶”,获英国优等文凭回国,决意投身于蔚蓝色海洋。李鸿章见其颖达英俊而学有所得,可充当大用,让其在北洋舰队尽功。刘步蟾对海军现状堪忧,与同学林泰曾将留学心得写成《西洋兵船炮台操法大略》的条陈,上呈李鸿章,提出“非拥有铁甲等船自成数军决胜海上,不足臻以战守为妙”,建议实行积极的海上防御战略。忠义与道谋和合,有望事成。于是,朝廷增加了外购舰船的分量。刘步蟾赴德国监造“定远”号、“镇远”号、“济远”号等铁甲舰船,1885年将“定远”号等战列舰接驶回天津大沽,即被任“定远”舰管带,获皇帝奖赏。北洋舰队似乎是亚洲一支强大的海军力量,清廷为之沉醉,便停止增购军舰扩建海军的步伐。日本邀请北洋舰队访问,探以虚实,清廷很是得意,在敌手面前亮家底,以展现国威为荣耀。刘步蟾对此深为担忧,认为日本觊觎中国,“增修武备,必为我患”,为此,他壮胆面谒李鸿章,进言按年添购铁甲战舰以扩建海军,李未置可否,刘步蟾进而慷慨直言:“相公居其位,安得为是言!且平时不备,一旦偾事,咎将谁属?”引四座悚然不已。一片赤诚之心总会被感动,但感动归感动,朝廷昏庸腐败,又有谁能推得动?语惊庙堂,心潮泛浪花,而朝野依然寂静。

日本想在朝鲜问题上制造麻烦,蓄意挑起战争,欲动摇中国宗主国地位。1882年,邓世昌等奉命驾舰援朝,鼓轮疾驶,较日本兵船先到,办理竣事,挫败日本侵朝计划。但日本侵朝之心不死。清政府应朝鲜请求,派兵赴朝镇压东学党起义,日本也借机派兵入朝。1894年7月25日,北洋舰队“济远”舰、“广乙”舰护送清军在朝鲜牙山登陆后返航,在丰岛海面,遭遇日本联合舰队“吉野”等舰,“吉野”舰首先开炮,不宣而战。“广乙”舰受重伤,退出战斗,又搁浅,纵火自焚。日舰围攻“济远”舰,“济远”舰被迫撤退,运兵商轮“高升”号无舰护航,残忍的日舰击沉“高升”号,造成700多人殉难。8月1日,中日双方宣战。

日本的侵略行径,刘步蟾早有警觉。1891年北洋舰队访日,日方邀请丁汝昌、刘步蟾等高级将领上岸赴宴,唯独刘步蟾婉言谢绝,对丁说“深恐假宴会,乘我不备,偷袭我舰,我必留舰预防不测”。

1894年9月17日中午,黄海大东沟,风息了,浪没了,死一般的沉寂,令人毛骨悚然,唯有舰队烟囱黑烟升腾、扩散,乌黑之气蒙蔽了天空。北洋舰队护送援军到鸭绿江口登陆,刚刚完成任务,起锚返航,途经黄海北部大东沟海域时,与日本联合舰队遭遇。日舰队主力倾巢出动,意欲聚歼北洋舰队于黄海,夺取制海权。北洋旗舰“定远”号管带刘步蟾马上布阵迎敌,“定远”舰居中央,其余左右展开,类似于“燕翦阵”呈楔形梯队,舰首向敌,协同前进。约相距5000米,刘步蟾下令发炮。“定远”舰巨型主炮发出怒火,炮弹掠空而过。迎头相向逼近,4000米、3000米、2000米,越近,火力越烈,炮火越空如穿梭。900米、600米、300米,舰迂回穿梭,船逼浪起,烟火蔽日,赤膊相搏,呼喊声惊鸟驱鱼,正是“地炉煮海海波涌,海鸟绝飞伏蛟恐”。天之不测,交战初时,旗舰“定远”号主桅中弹,帅旗折落,飞桥震塌,提督丁汝昌坠落受伤,信号索具被摧毁,如被斩首。邓世昌在自己的“致远”舰升旗,吸引敌舰。邓世昌奋勇作战,前后炮齐开火,连连击中日舰。遭日舰围攻,多处受伤,全舰燃起大火,船身倾斜,邓世昌鼓励官兵:“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如今之事,有死而已!”“倭舰专恃‘吉野’,苟沉此舰,足以夺其气而成事。”弹射尽,依然驾舰全速撞向“吉野”舰,决意与敌同归于尽。日舰集中火炮向“致远”舰射击,被敌射中鱼雷发射管,引发爆炸,舰沉没,邓世昌坠落海中。随从以救生圈相救,被拒绝,誓与舰共存亡:“我立志杀敌报国,今死于海,义也,何求生为!”邓世昌看到部属无一生还,自以阖船俱没,义不独生。所养爱犬“太阳”叼衔其肩章救之,邓世昌狠一狠心,奋掷自沉,与爱犬同沉没于碧波之中。忠勇性成,殊功奇烈。光绪帝挥泪御批:“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壮节公”邓世昌,威海卫百姓感其忠烈,为其塑像建祠。

提督受伤,刘步蟾临危不惧,尤为出力,代为督战,指挥进退。指挥“定远”舰冲最前,将日联合舰队拦腰截断,予以猛烈炮火。舰伤,不退出火线,不减斗志,炮轰更猛。“众士兵均狞厉振奋,毫无恐惧之态。”兵残,仍裹创战斗如常,视死如归。日“比睿”舰企图从“定远”“靖远”舰间穿过,立即陷入北洋舰队炮火夹击之中。“定远”舰主炮击中其右舷,造成后墙爆炸。主炮频发,再击中日舰“赤诚”号,炮劈日舰长头部,鲜血脑浆四溅。

日数舰紧紧咬住、团团包围攻击“定远”“靖远”舰,刘步蟾沉着应战,誓死抵御,不稍退避,指挥舰队协同作战,果敢对敌,行船时刻变化,敌炮不能取准。

“镇远”舰管带林泰曾与副管带杨用霖一起,沉着应战,配合“定远”舰救险,挡在其前,掩护其厮杀攻击,顶住日舰围攻。“定远”舰得机开炮,分分秒秒,主炮连发,命中日本旗舰“松岛”号右舷下甲板,引起爆炸。霎时如百电千雷崩裂,烈火万道,焰焰烛天;白烟茫茫,笼蔽沧海,发出凄惨绝寰之巨响。船剧烈震荡,死尸纷纷,或飞坠海底,或散乱甲板,骨碎血溢,惨殆不可言状。“松岛”舰遭此一击,死伤百余人,舰体损伤严重,舵机失灵,丧失了作战能力。

“靖远”舰紧依“定远”舰,十分英勇。帮带刘冠雄判断,“定远”舰受伤无法指挥,舰队群龙无首,如此情况紧急,遂向管带叶祖珪建议,由“靖远”舰代为指挥,集合各舰,组织进攻,以免各自为战,被各个击破。叶祖珪果断采纳,毅然决定在“靖远”舰升令旗,敢当指挥之重责,代旗舰集合,诸舰随之,重新摆阵迎敌。“靖远”舰被联合舰队“吉野”等舰围攻,中弹一百余发,官兵伤亡数十人,水线为弹所伤,进水甚多,叶祖珪一面指挥战斗,一面命令水手堵漏,船舱进水,仍然坚持战斗,并重创日“比睿”舰,迫使其退出战斗。

日垂西山,暮色已近。此战从中午打到天黑,日联合舰队受创十分严重,“松岛”舰几乎丧失战斗力,“吉野”舰甲板舱面设备被炮火扫地殆尽,仅存一具躯壳,其余各舰只也受创颇重,又恐遭北洋舰队偷袭,主动收队,全速撤离战场。北洋舰队尾追数里,无法追及。

北洋舰队数舰沉海,损舰折将,带着创伤,退驶旅顺口、威海卫。刘步蟾组织舰船整修,仅一个月完成待战。

此役之后,黄海制海权落入日手,对后期产生决定性影响。

清廷腐败无能,慈禧等主和派居多,主张和议,被日本拒绝,始得知日本企图,方如梦初醒,做迎战准备,但也只是“保船制敌为要”,固守炮台,呆守港内,消极防御,如缩头乌龟状。1894年11月,日军组建“山东作战军”,海陆军配合推进,联合舰队向陆军提供运输和掩护,攻陷旅顺口,制造旅顺口大屠杀惨案,屠杀中国居民达2万余人。

接着,日军组织先攻威海南岸炮台,再攻威海及北岸炮台,威海之防尽堕。威海卫城被占领,刘公岛成孤岛,日海军在刘公岛外的舰队布阵,完全控制威海湾内残存北洋舰队出路,北洋舰队被封锁在港内,只能固守刘公岛上及傍岛的威海湾内。日军发起总攻,利用占领的威海卫陆上炮台,从岸上炮击北洋舰队,形成“炮资敌,我杀我”的惨痛局面。联合舰队鱼雷、炮火交集逼近,实现海岸、海上内外夹击,北洋舰队陷入困境,形势险恶。刘步蟾辅助提督,积极组织、顽强抵抗。日舰队趁天黑,以鱼雷艇舰偷袭。刘步蟾正在商议作战事宜,“定远”舰被击中,舰受重伤。刘步蟾一面组织堵漏,一面果断下令断锚,驶向刘公岛附近浅水区,当“水炮台”使用,英勇作战,不稍退避,炮火穿梭,炮声震天,硝烟蔽日,海浪呜咽,战斗甚为惨烈,打退敌军数次进攻。被困在刘公岛的北洋舰队弹尽粮绝,外援无望,危在旦夕。“定远”舰坐滩岸边,伤痕累累,不堪久战,刘步蟾坚守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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