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往事
作者: 蔡伟璇题记:我外婆过世后,我很少再去丙洲了。每次从我老家,往丙洲看去,无论是它四海茫茫,像座孤山;还是起雾蒙蒙,如同“海市蜃楼”,我都会朝着它,呆呆地想:大海里,一定住着一位仁爱的老奶奶。她的手上,也一定,总是托着一只钵。这老奶奶,一定像我外婆。
一
那时候,丙洲岛,真是个岛。涨潮的时候,四周的海水,使它看上去,像座海上孤山。偶尔起了雾,它便茫茫如“海市蜃楼”。
我外公、外婆、舅舅,就住在这个小岛上。我外公,一辈子,摇着一只小船,带着小舅舅,在海上捕鱼捞蟹。顺便在海上的大太阳里,把脸晒成亮闪闪的古铜色,就像海蒂在阿尔卑斯山上的爷爷那样。我外婆呢,她做家务。一入冬,便会忙一点,要破海蛎。那时候的海蛎,全是天然野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原生态,没有人工放养,因此,破海蛎的季节,是入冬,直到来年清明过后,天气热了,就没有海蛎了。不破海蛎的季节,外婆比较清闲,时常会来我家小住几天。外婆每次来我家,回丙洲之前,素常寡言罕语的外婆,也会事先,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她在“算潮水”,算潮汐的涨落。每个丙洲人都会。
那时候,从我们这里往丙洲去,只有海水退潮的时候,海底那条沙子多了一些的小泥道,才会显现出来。大人牵着孩子,脱了鞋,往那路上走上去,就可以走向丙洲。这条海道上,也会有些地方,得涉水而过,有时,那水还相当深。这时,大人们就会蹲下来,背起我们小孩子。
大人的肩,永远是那最牢靠最宽阔的地方。我们小孩子,从来不用去考虑,大人高高卷起裤管,赤脚从水中走过时,冬天的海水,会不会冷得刺骨;海水底下,会不会有海蛎壳等杂利之物,划伤脚底。我们只管趴在大人的肩上,尽情东张西望就是了。有力地托在我们小孩子屁股底下的,永远是大人拿着自己脱下来的鞋的双手。大人怕我们小孩子家贪玩,办事不牢靠,让我们两只闲闲的手帮助拿鞋,万一啪地掉落到海水中,夏天的凉鞋还好,冬天的布鞋湿掉,上了岸,也穿不得了,就得赤脚冻上一条长长的回家的路。我一向胆小一点,眼睛往退潮的海上张望的时候,双手都牢牢地攀着大人的肩。我弟弟就“不老实”了。大人的背,是他最坚固的掩蔽体;阔大的海面,是他眼中浩大无垠的“战场”。因此,他总是一手搭在大人肩膀上,一手手掌后三个小指头,往里一勾,拇指和食指举成神气的枪状,嘴里不时发出一串子弹的扫击声,“机关枪”威风凛凛肆无忌惮地往四面八方丰茂茁壮的红树林、水中的小游鱼、滩涂上奋力奔跑的潮蟹、顶着强大硬壳的螺类贝类,不住地扫射。假想敌,在他手下死伤一片,他则乐得在大人的背上骑马般地一颠一颠。大人虽然口中斥责着,掐一把他的小屁股,警告说,要把他扔入水里了,却也憋不住,不时跟着呵呵笑个不住。
一旦大人脚上探及深水之处,他们便会发出预警,而我们小孩,把夹在大人身旁两侧的腿,平展成飞机的“双翼”便是了。一点都不会沾到海水,湿了脚。
那时候,从我住的同安老家,往厦门岛内,通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走在沙子铺就的路面上,一路停靠站点下客上客,停停走走,得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岛内。公共汽车经常是一个小时才一个班次,错过或挤不上,就得在尘土漫天的公路边,再等一小时,等出一身厚厚的灰尘。但是,在丙洲,不用,潮水涨得满满的时候,便会有大船,从海的远方驶来。远远的咸湿的凉爽的海风,裹挟着汽(柴)油味飘来,我们便知道轮船来了。轮船很大,丙洲码头每天往来厦门岛的人也不太多,因此,我们只要算准潮水,便能乘上这样一艘大船,前往厦门岛内。太阳在天上,如一朵巨大的金葵花那般,明晃晃地照着大海、轮船。我们则吹着呼呼作响的海风,激动不已地看轮船在海面上,犁出簇簇盛大的浪花,半个多小时,转眼便到达厦门岛内的码头。走陆路,要弯大大一个弯。走海路,绕一个小小的弯,便到了,便利太多了!
我最喜欢跟外婆乘坐轮船,到厦门岛内。我的外婆是童养媳,很小就到了外曾祖母家。她的家乡何地很模糊,父母似乎也不在了,但她有娘家兄长,还在厦门岛上市区,住在繁华老城区的开元路。
我们每次去,除外婆和她兄长殷殷叙旧,我们小孩也都受到舅公家的子女的礼待,更能跟舅公的孙辈,打闹成一片。舅公家的房舍虽旧,却也算宽敞。大表舅妈住过道最深处的临街的房间,窗户宽大敞亮,大冬天,阳光也能天天和熙地照进来。有一年,过了除夕,正月初一,我跟外婆就来了。外婆的兄长没有妻子了,她早早病逝了。舅公独守着孩子们。孩子们长大,或上山下乡或留城上班,舅公日常独自一人守着家,总是盼着他亲妹妹我的外婆,来和他叙些家常闲话,家乡旧往。那天,外婆与她兄长我舅公闲话聊天正酣,我独自从过道往里走,边走边探头探脑,直达过道尽处大表舅妈的房间。大表舅妈房间一只浅棕色的“五屉桌”上,有一只高高的素色花瓶,插着一枝腊梅!我能断定,那是一枝腊梅!我在我父亲的藏书里,见过腊梅的插图与文字说明。那枝旁逸秀挺的腊梅,带着清凛凛的异香,向我袭来。我父亲的藏书中,描述梅香的美妙文字,瞬间全部具象化了!
后来我读到“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诗句时,心想,这作者,必是跟我一样,曾经有一枝梅,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的心中。再后来,读到这首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表舅妈房间的那个寻常的旧木窗,便在我的记忆中永远绮丽了。”
这枝腊梅,就这样,年年腊月在我心中,含芬吐馥,幽香了几十年了!
二
寒冬的夜里,外婆总在小煤油灯火里破海蛎,仿佛认命一辈子的辛苦劳作,却又动作安详,目光从容。这样的外婆,肯定是不知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意境。但她知道,她手头这些活计,能换来一家所需的柴米油盐,并且这些活计,她从小司空见惯,感到简单易行,毫无技术难题。因此,外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机械劳动中,没有贫苦艰辛的哀怨,还持着不宣于口的感恩之心。这样的场景,就成了我童年冬夜极暖的画面。后来到巴黎,在卢浮宫看到维梅尔的那幅《织花边的少女》,我呆愣了许久,才恍然悟出,那专注、安然、温馨的神情,一定就是我外婆年轻时,在桌边破海蛎的样子。
这个画面的具体细节是这样,一盏小而暖的煤油灯火,恰好照得清破海蛎的桌子的一边。每天晚上一开始,外婆破海蛎的低矮的方形小桌上,是一座尖的山。慢慢地,海蛎在外婆的手中,分离出海蛎肉与海蛎壳,这座小山就变小,变平,变没了。外婆是衰老的,破出来的海蛎是鲜活的。不过我总在外婆破海蛎的灯火里,看到外婆白天花白的头发,变得不扎眼了;脸上的纹路,变得柔和了。总之,破起海蛎来的外婆,跟海蛎肉一样,变得鲜活得很。
外婆破出来的海蛎,放在一个圆肚子的钵里,圆肚子的钵,装得多。这个钵,在外婆家里已经几十年了,估计跟外婆的年纪都差不多,或者更大,是个文物也未可知。这个钵那时候光润水亮得就像一只被天天以上等茶汤滋养的大型茶宠,只不过滋养那只钵的,是时间和外婆的手。这个棕色的钵,在油灯下,发着幽幽的亮光,映衬着安然劳作的、头发花白的外婆,简直就是安徒生笔下的一个童话画面。这个画面,也有个名字,叫作“托钵的外婆”。
外婆的钵旁边必定还放着一个装了一点水的小茶盅,外婆破开海蛎来,如果看到有细小的蟹寄生在海蛎里面,外婆就把这细小的蟹,用破海蛎的细长的一端尖的刀,另外挑出来,放在小茶盅里。小茶盅里的水,是让小细蟹不死,直到外婆破完四方桌上的海蛎,去煮面线的时候,依然能鲜活地爬行。一个晚上下来,外婆总会捡出五六只小细蟹出来。待深夜海蛎面线快煮好的时候,外婆另外用漏勺兜住,放在滚沸的锅边烫熟,搁在我那碗面线汤上面,与鲜菜一起红红绿绿地浮着。这种细小的蟹吃起来又鲜甜又脆。鲜甜,是因为它也是“生猛海鲜”,脆是因为它浑身的极薄的壳,以及更加细小而密的脚。有的小细蟹,甚至还胀着一肚子的卵,吃起来,就更脆更香了!
外婆煮海蛎面线之前,必先爆葱花。锅里的油冒出一缕轻烟的时候,外婆把一旁切好的葱粒,放进油里。油里立马爆出厨房门窗绝对关不住的冲天的香。厨房里漫出来的香味,快速飞到卧室,重重击在我的鼻头上,我不一下子一个激灵醒过来,都不可能!因此,等外婆端来一碗面线汤搁在床前桌上时,其实我已经醒来十分钟以上了,只是依然闭着眼,假睡—真困。所以,外婆搁下海蛎面线唤我的时候,总是一声就能把我唤醒。因此,外婆总要高兴地说,原来又被葱香惊醒了。不识字的外婆,这个“惊”字,用得传神啊!要不是早年就知道她是母亲的养母非生母,我都要怀疑我的文学种子,是由她的基因播下,而不是传自被文学“迷惑”了半辈子的父亲。用字生动的外婆,那张总是轻微浮肿、五官庸常的脸,在那瞬间,骤然有了三分秀色,美妙得很。
我稍瞄一眼外婆放床头的碗,便已熟知碗里的海蛎面线何等美味!
其实,外婆是个敦厚、老实使力的人,厨艺一直秉承她为人处世的秉性,朴实而无华。但是,到了煮海蛎面线,她便无师自通地七窍玲珑起来,出乎意料的耐心、审慎、敏捷,俨然一个“美食家”。敦朴的外婆能通透地理解海蛎面线做法的精髓,唯一的一种解释,就是一辈子与海和海蛎打交道的外婆,实在太懂海蛎的天性了。
人的习俗,男人“讨海”捕鱼,女人在家持家,每年从深秋至来年春天破海蛎,交给生产队换“工分”,得些安排家里柴米油盐的钱。因此外婆的一辈子是与海蛎打交道的一辈子。这在外婆的生活里,就像吃饭前端碗持筷那样。因此她接受并安于这样的生活,甚至感恩这样的日子。也因此,外婆剥出来的海蛎肉,总是特别干净。偶尔不小心带一星半点海蛎壳,外婆必定认真地翻捡出来。旁观者“骂”她,你那样较真做啥?每天都交给生产队里又不是你要吃的。外婆必定回他一嘴,我不做让“天”骂的事。外婆的良善,来自她的信仰。我后来读《飘》的时候,觉得梅兰妮若是老了,必定是我外婆这样的。
外婆总是在把葱爆成赤棕色后,先把葱花和一点爆葱花的油,扣在一只碗底。爆过葱花的锅,此时才下水。待水开后,加入用地瓜粉抓过的鲜海蛎。抓过地瓜粉的海蛎,是一小坨一小坨地放入滚水里的。那时候丙洲的海蛎,不是现在人工养殖,四季都有,鼓凸着白圆的肚子,壮如肥腴的白肉,或像八大山人画笔下诉说着国破家亡的鸟类,瞪着的大白眼,看着先叫人腻怕得没有一点食欲。那时候丙洲的海蛎,海生野长,发育良好,体格健康,身材匀称。待海蛎熟之后,便下面线。下了面线之后,外婆就赶紧用长的筷子,不断地把面线一丝丝挑开,不让它纠结成为黏沉的一坨—那就难吃死了。最后放一把事先切细切碎的、鲜绿鲜绿的蒜苗或芹菜,然后把爆好搁碗里的葱花浇上去。这样营养口感卖相视觉味觉上的鲜香甜,全都有了!我自己的碗里,还会有外婆额外浇上去的赤身通红、细小玲珑的小寄生蟹,小红花蕾一般,缀在鲜绿细碎的菜蔬之间。
外婆的海蛎面线煮得很稀,面线和海蛎用料节省,反正深夜无需再劳作了,热而鲜香地喝一碗去睡,身心与胃和暖舒畅,可以睡个很舒坦的觉。而海蛎面线成为美味的要点,就是稀。稀才能顺溜鲜香。外婆就这样节俭地敲中“任督”二脉。
我外婆有条不紊,紧慢得宜地操持锅上活计的时候,我外公,秉持他一贯的少言木讷勤劳,不断地烧火,确保外婆的后勤事务。我外公外婆有幸的是,他们父母之命,童养媳的婚姻,也像煮海蛎面线那样,长长的一辈子,虽然贫困辛苦,却寡言少语地配合默契。长大后阅读萧红生平史料,深恶萧军,不能容忍他后期对萧红的恶行,也是拿外公来比的。外公外婆这金堂玉马、轩车广厦不换的另一种方式的琴瑟和鸣,认真写出来,是会羡煞处在离婚率大幅攀升中的80后、90后的小夫妻们。
一个地方的人文风土气候特征,普罗大众的脾气秉性心态,许多往往不沉淀在当地的文物古迹、古书传说里,而在不动声色的吃食这不起眼的软实力里,并且我也是相信美食可以治愈身心创伤的人,因此,几十年来,每到不同的地方,便要不管不顾地去做个大胆的饕餮者。因此,多年来,吃过全聚德东来顺港粤茶楼红楼宴上海本帮菜西湖楼外楼……也曾借文友的光,上过盛大的满汉全席席面。但,终究一切都是浮云,吃来最舒心顺畅熨帖我的脾胃的,还是心底最恋恋不忘的海蛎面线。那地瓜粉的滑,面线的顺溜,海蛎的甜,青菜的鲜,葱花的香,哎,全是人间至真美味!唯一缺憾,是外婆已经过世几十年,少了外婆给浇上的那五六只烫得浑身通红的细小海蟹,小花蕾般地开在青绿的菜蔬间。庆幸的是,我从小耳濡目染,海蛎面线自己也做得好!这碗海蛎面线,使我的童年,像萧红在她爷爷身边那样,有爱,有光,有趣,有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