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红楼梦(十四)
作者: 白先勇【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贾母这个人,是儒家宗法的护持者,但另一方面,她看事情的角度很有思想的深度,在这一回就讲出来了。这时候过年,正月十五以前,大概都一直在请客,贾母就请亲朋到家里来看各种表演。有一种传统说唱,有点像现在的苏州评弹,拿个琴、拿个响器就讲故事。在北方,京韵大鼓、梅花大鼓也是属于这一类的说唱。
到贾母这边做客的,多半是女眷,所以说唱的人也多半是女的,她们叫作“女先儿”,庚辰本恐怕多一个字“女先生儿”,这个“生”多余了。女先儿讲的故事大概都有些老套,有一个女先儿讲了《凤求鸾》,是说那时候有个姓王的公子,叫王熙凤,名字刚好跟凤姐一样,不过这是个男的。有个小姐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一听,就说我知道了,这个王公子看到这个小姐,两个人就要好了,所以叫作《凤求鸾》。然后呢,贾母发议论了,这种俗套东西,都说成什么才子佳人,她讲:“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那时候很多戏里头,总是在讲什么后花园私定终身,那些小姐都没看过男人的,一下子后花园跳进一个公子来,两个人就私定终身了。贾母在某方面还是儒家那一套,她就讲说都是这些人编出来的,把人讲得太坏,我们不听这些东西。
大家记得吗?曹雪芹在一开章的时候,他就讲他写《红楼梦》,不是普通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是老套,他写的这些佳人,各有个性,贾母讲的这些话,恐怕也是曹雪芹的观点。曹雪芹这本书非常有独创性(original),他能够创造出贾宝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来,一生下来,就是抓胭脂,抓水粉,也不要笔,也不要墨,以儒家的价值来看,完全不合。但曹雪芹并不是要诋毁儒家,他以一种同情的了解,肯定这个社会需要秩序,在秩序之下固然很多人痛苦,但反叛这个秩序,也造成更多痛苦。这么大一个家,是要一种规矩、一种制度来维持的。贾母不听这些老词儿,她要女先儿弹一些曲子来听好了。恰好王熙凤进来了,凤姐对贾母真的会奉承,会哄她开心,所以讲她“效戏彩斑衣”,效法老莱子为了要娱乐他的老母,装小孩的样子。凤姐也懂这一套,讲了一些笑话,弄得大家笑得不得了。庚辰本这个地方: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亲香”我想不对,程乙本是“亲热”:又亲热,又暖和。贾母就说,我们家里也有个班子,叫那些女孩来秀一下。贾母就点戏了,她说:“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只用箫来伴奏。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他,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戏看得多,她能别出心裁,一般伴奏用笛子,用箫声更加呜咽、缠绵,我想可能也很好听。她就跟这几个小女孩说,我们这些薛姨妈、李婶娘,家里面都是有戏的,都内行,你们要好好地唱。她叫芳官唱《寻梦》,芳官大概唱闺门旦唱得不错。《寻梦》是《牡丹亭》里杜丽娘唱的一出折子戏,讲杜太守的千金杜丽娘,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一天在花园里游园,突然间感受到春色如许,自己芳华虚度,希望有一个人来跟她共享。这么一想,她就做了一个梦,果然梦中有这么一个书生柳梦梅来了,跟她在牡丹亭幽会,这就是《惊梦》。惊梦醒来,想到余情未了,她又回到园子里,再去寻找梦中的情境,看到牡丹亭、芍药栏,看到各式各样景色依旧,可是书生身影杳然,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个梦中的情人,回去以后非常伤心,后来就得了相思病亡故。死后变成一缕芳魂,她又找到了情人柳梦梅,人鬼幽媾,深情感动鬼神,最后柳梦梅挖开坟穴,她又回生了。这是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戏,由十几支曲牌连在一起,是很高的抒情诗的境界。
演了《寻梦》,贾母又发表意见了。她指着史湘云,她的那个侄孙女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这都是非常有名的昆曲的折子。那个《续琵琶》是谁写的?是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写的,他在这个地方用上了。这个《续琵琶》现在北京的昆曲院把它又重排过了。贾府中,看戏反映了他们的生活,尤其是元妃省亲点的戏,更反映他们的命运。这里面写的,应该有很多是曹雪芹回忆他少年时候家里演戏的盛况,我随便算了一下,《红楼梦》里面提到的昆曲,最起码有十出,当时比较经典的《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还提到《一捧雪》《玉簪记》《西楼记》《钗钏记》《八佾记》,曹雪芹的祖父写的《续琵琶》,特别是里面那一折《胡笳十八拍》,后来京剧改成很有名的《文姬归汉》,讲汉朝的蔡文姬嫁到胡人番邦,后来曹操让她回来的故事。曹雪芹很崇拜他的祖父曹寅,曹寅很有学问,很会享受生活,自己写传奇本子。那时候写传奇、写剧本的,都是文人雅士,所以昆曲跟元曲、元杂剧不一样,昆曲的作者很多是当官的,他们算一算,有四五十个进士会写剧本。《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也是很有社会地位的人,那时昆曲是雅部,文人雅士、王公贵族都喜欢,是他们的生活中少不了的娱乐,也表示一种品位,就像现代人喜欢去看芭蕾舞、听听歌剧,不懂没关系,反正进去欣赏就好了。像贾母这样有个自己的家班,自己的家班子还不够,还外面请戏班子来娱乐嘉宾,那表示她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乾隆时代的确如此,不仅昆曲是艺术,很多种艺术形式都臻于顶峰,《红楼梦》也到达文学的高峰又高峰,后来者再也追不上这种爆发的创作力量(creativity)。
昆曲跟《红楼梦》是很搭调的文化氛围,到乾嘉时代就走下坡了。昆曲基本上起源于昆山,昆山在上海附近,现在提到昆山是台商集中地,我也去过昆山,到处都是工厂,看不见一点昆曲的味道,事实上,那个地方产生过中国很了不得的艺术。昆曲流传以后到了苏州,苏州这个地方是当时的昆曲重镇,再往南京、杭州、扬州……这些地方,都是曹雪芹熟悉的。曹家的江宁织造是在南京,《红楼梦》它故事发生的真正地点,应该是南京,但他隐掉了。北京这个地方,是抄家以后,曹雪芹他们全家再回到北京去。江南文化的结晶以昆曲为代表,也就是《红楼梦》的味道。我不能想象贾母看个闹哄哄的地方戏,那是慈禧太后爱看的,老佛爷的品位比较粗糙一点。康熙、乾隆都很喜欢昆曲,昆曲的兴盛,跟当时皇家的提倡也很有关系。后来昆曲衰落,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失宠了,没有皇家的支持了。西方的古典音乐也是一样,莫扎特,他要去宫廷里演给那些贵族听的。慈禧太后不喜欢昆曲,她喜欢京戏,京戏是花部,昆曲是雅部,因为慈禧喜欢花部,京戏就兴盛得不得了,宫里的那些供奉,像谭鑫培、杨小楼他们都是唱京戏的。京戏大盛当然有很多原因,皇家提倡是主要原因之一。如果老佛爷还是很爱昆曲,可能昆曲会继续兴盛下去的。
比《红楼梦》早一点的一部小说《儒林外史》,也是乾隆时代的,里面有个风流雅士杜慎卿,那时就在南京莫愁湖举行了一个昆曲大赛。据说光南京一个地方,有六七十个班子,那些戏班唱旦角的,六七十个人通通扮上,在莫愁湖边演出,全南京的富商都租了花艇停泊在那儿欣赏,一唱唱了通宵达旦,最后选出个冠军来,还给他一个很大的金杯,震动江南。他们的那个昆曲比赛,写小说的虽然是虚构,可能也就是当时的生活形态,不经意地就写进去了。
贾府的元宵过完了,这一回也有几个地方我挑出来。放炮仗了,王熙凤也撒娇,她很害怕,尤氏就把她抱着,庚辰本写,尤氏笑道:“你这孩子又撒娇了。”我想尤氏跟王熙凤是平辈,不可能叫她孩子,而且这时候是她们两个在开玩笑,其实尤氏受王熙凤打压蛮厉害的,逮到机会也要戳她两下,说她“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讽刺她举止轻狂。程乙本是“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口气比较合情合理。庚辰本说到元宵过完了之后,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是单大良家……意思是那些管家们,每个人家里开个party,都来迎贾母到家里面去玩。这个不大可能。大家想一想,贾母到他们仆人家里去只有一次,是贾政的乳母赖嬷嬷,她的地位很高,她很有面子,在贾母面前可以平坐平起的,因为她的孙子赖尚荣捐了一个官,她家里面也有蛮好的排场,赖大又是荣国府的管家头头,贾母才会赏脸的。哪有可能林之孝这些人也都开起party来请人,没这个规矩,根本请不动的,就是赖嬷嬷来请,还要三番四次先通过凤姐的安排。程乙本没有这段,庚辰本这里还跑出一个单大良家,这很奇怪,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单大良这个人,你看它说: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我想贾母不可能随便去哪家,她从初一到十五已经累得不得了,自己家一连串的party,哪里还有精神去仆人家参加party,所以我想这个不合理,跟程乙本一比对,这个应该是多余的。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贾府过一个年,前后里外许多折腾,王熙凤累得小产了,病倒在床。这也是个伏笔,王熙凤后来早早病逝,从这个时候开始伏下因。荣国府没有人掌家了,名正言顺应该是李纨出来,她是大媳妇,但李纨不是管家的料,她很规矩、很谨慎的一个人,丈夫贾珠早逝,她一心一意把未来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在书里她是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s)之一,写得平淡而恰如其分,但曹雪芹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点一下,比如讽刺凤姐几句也蛮厉害的,颇有神来之笔,让她的人性展现出来。平常,李纨就是带着小姑们作作针黹、吟诗作赋,平平过日子。这时候王熙凤病了,要她撑上来就难称职了,王夫人也知道的,就配了几个助手给她,其中一个就是三姑娘探春。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迎春、探春、惜春这“三春”里面,三姑娘探春是最出众的。她是贾政的庶出,赵姨娘生的女儿,但贾母、王夫人都喜欢她,她也自觉跟王夫人亲,与母亲赵姨娘不合。其实在贾家,探春最能干、最有头脑、最有眼光,她常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子,若是个男子,她要把这个家撑起来的。我想以探春的个性,那些叔叔伯伯的行为,她不以为然的,很多时候看不下去。她很正直的一个人。她是贾政的女儿,有贾政的正直,但没有贾政的迂腐,她被赋予管家重任,颇像儒家兼法家,不但有道德标准甚高的家规,而且执法甚严。前面曹雪芹没有刻意写探春,但已经在适当的时候点了一下。还记得吗?贾赦想娶鸳鸯做妾的那一回,闹到贾母跟前,贾母生气了,怪王夫人说:我有什么你们都想要!老太太责怪媳妇是严重的事,王夫人素日谨慎,自己不敢辩解,下面的媳妇李纨、尤氏也不敢讲话,连宝玉也不便出头。这时候探春站出来,说老太太错怪了,贾母忙叫宝玉去安慰王夫人。探春是未出嫁的女儿,在家里是有特权的,家人视为“娇客”,可以撒撒娇。贾府三个未嫁女儿,迎春懦弱,惜春太小,只有探春,遇事能出头表示意见。
这一回布置好舞台,让探春演这场戏剧(drama),当然是曹雪芹的巧思。他真是个好导演,把人物调来调去,调得恰得其时,这个时候是哪个人上场,这个时候谁在演戏,这个时候谁是主角,他都有安排,不会乱的。接下来的两场戏,三姑娘都充分表现出她的才能、个性。一场是她跟母亲赵姨娘的关系,这是《红楼梦》最有趣、最有意思的人际关系之一。一场是后来搜检大观园,曹雪芹都生动地表现(dramatise)探春这个角色。三姑娘出场气势非凡,当曹雪芹要突出一个人,他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她机会表现,也许本来她在一群女孩子中看不出什么特别,到这个节骨眼让她飙起来。三姑娘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那种耿直的、不买账的个性这一回出来了。
王夫人让探春协助掌家,这个地方另外有一个小节很要紧—王夫人又托了一个人,谁呢?宝钗!曹雪芹在这里伏了这么一笔。表面看起来,也不过请宝钗一起来帮忙,其实背后意义非凡,宝钗本来是亲戚,怎么会管得到贾家的事情呢?因为宝钗个性妥当,面面周全,她一言一举、人际关系,王夫人看在眼里,这时候让她来管管家,也为选媳妇埋下伏笔。宝钗协助探春,她也恰如其分、不多不少,该进言的时候讲几句,不该说她不会去侵犯。在某方面来说,宝姑娘比三姑娘还要厉害,三姑娘还会得罪人,宝姑娘更沉潜。这个女孩子,她对实际事务的能力一点不下于探春,但因为她是亲戚,不能像探春这样揽权,所以处处都很恰当。李纨如果揽权,我想探春也会尊敬她的,到底她是嫂子,但这不是她所长。这三个人,配合得蛮好。贾府里面那些佣人,本来兴高采烈,那个厉害的管家婆凤姐病了,这下子赌钱喝酒都来了。哪晓得这三个人上台以后,分工合作,巡夜的巡夜,查勤的查勤,比凤姐管得更严,“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他们可一点都没有占到便宜。
探春跟她母亲赵姨娘的关系,素来是最让人引起争议的(controversial),读者常有不同的观感和判断。过去宗法社会所谓的孤臣孽子,庶出的地位到底是生来就差那么一大截的。如果她的母亲出身很好,有外家撑腰,那又不一样,可是那个赵姨娘就是丫鬟扶正,没什么知识,身份很下贱。贾政那时娶个妾,主要就是当奴婢一样服侍他,因为王夫人已经有了儿子,所以赵姨娘虽然再生了一个儿子贾环,也不管用的;况且贾环本身也不济事。赵姨娘本身素质不够,自己觉得她是最受打压的一个人,好处没有,坏处都落到她身上,动不动又被贾母、王夫人骂几句。还记得吗?宝玉被打的时候,赵姨娘跑去东讲西讲,贾母骂:就是你们这些小妇!“小妇”指姨太太,平常东穿梭西穿梭乱讲话,激怒贾政把他打成这样子,我要跟你们算账!赵姨娘挨了一顿排头,心中忿忿不平,逮到机会就使坏。连凤姐是晚辈都爬到她头上去,欺负她,正因为看到贾母、王夫人厌恶她。如果贾母、王夫人对她怜悯,好歹她也生儿育女,她的日子可能好过些。赵姨娘自己不识相,讲话常常不得体,处境堪怜,为人可厌,而且还愚昧得很。有一次,她被煽惑找马道婆作法,中国民间相信,拿一个纸人钉钉钉,就把那个人钉死了。那么钉两下,宝玉真的发病了。凤姐跟宝玉,这两个人她最恨,恨凤姐打压她,恨宝玉阻碍了她儿子的地位。宝玉好像奄奄一息,贾母哭得要命,赵姨娘在旁边说:“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你看这个女人,多么不会讲话,常常在最不恰当的地方,讲最不恰当的话,这个样子当然惹厌。这一回,因为她整天惹是非,连那些唱戏的小女孩、小伶人,她也跟她们打架,被那些小伶人一哄上来扯她头发,把她痛扁一顿。这么不堪的一个人,是探春的亲生妈妈,探春自尊心那么强,偏偏有这样的母亲,母女俩当然处得不好。看看下面这件事情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