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三千年的情感
作为《诗经》名篇之一,《采薇》不论形式、主题还是表现手法,都很“诗经”。
从形式上,《采薇》分为六节。前面三节都以“采薇采薇”开头,形成《诗经》特有的一咏三叹的音乐节奏感与连绵不尽的韵味。这固然与《诗经》原本就以合乐奏唱有关,但这种章节的复沓形式(最典型如《周南·芣苢》)也被后来许多文学创作所借鉴,包括我们现在一些公文,常常以篇首某些固定词句的重复运用,达到强化印象、增强气势、扩大感染力的目的。从表现手法上,也体现了《诗经》“赋、比、兴”的特征。赋,陈述铺叙,“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比,设喻譬事,“以彼物比此物也”;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薇”即野豌豆,诗中描写了野豌豆从破土发芽到生长再到成熟三个阶段,可以看作广义上的“赋”。从野蔬尚有周期轮替联想到自己一年四季直至岁暮都不能回家,即是“兴”,也含有比喻人不如豆的感慨。为什么不能归家呢?不是没有家,而是因为要守卫边疆(“我戍未定”),终年不得休息(“不遑启居”),甚至连给家里传语报信问候平安的人都没有(“靡使归聘”),这如何不让人忧伤痛苦(“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这样的服役之苦、思乡之情,更是《诗经》频繁出现的歌咏主题。
第四、五节则变换了形式,一方面是有意识地形成布局上的错落有致,另一方面也因为有了前面三节的铺垫,感情逐渐饱满、澎湃,再不能用前面的格式去束缚。而从内容上,前面三节更多的是抒发戍子思乡的情怀,这两节则强烈表现了战士征敌、保家卫国的自豪。—你看那棠棣花开得多么盛艳,犹如君子的战车威风凛凛。驾上这赫赫战车,我们又岂敢停顿安息,一定要枕戈待旦,去夺取那“一月三捷”的战绩!显然,不论从节奏还是情感上,都形成了先“抑”后“扬”的效果。
第六节是整首诗的高潮,也是千古传唱的《诗经》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单是这八句诗的笔触,已足以使人深深震撼;而从征战之苦到报国之荣,又回到思乡之情,经过前面双重渲染,更加深了情感的铭心刻骨、痛彻心扉。而这样先“抑”后“扬”再“抑”的精湛艺术手法,更是令人感慨中国最早期的文学创作已经可以成熟至斯!
如果说前面五节由于年代相距遥远的缘故,很多句式、语法,包括名词、动词、助词的使用,对于我们今天都备感陌生,但这一节,即使是对于没有古文阅读经验的人来说,也毫无困难。甚至可以说,将这一节的诗句放在今天任何一篇现代白话文中,也丝毫没有违和感。事实上,这一首三千多年前的诗篇,早已在中国文学史的长河中滋养了无数的文人墨客。其中,以杨柳借代离别,成为中国文学固定的经典意象,如“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是感叹物是而人非,如“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庾信更是从桓温的“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引起,直接搬用了《采薇》这一段,写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千古名句。此外,从这一节中对于叠声词“依依”“霏霏”的使用,也能够看到,那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探索语言本身的规律,注意到汉语中这一类词汇的神秘效应,缠绵往复而富有音韵感,意境深远更具备画面感。这样的表现方式,最为著名的自然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也可以说,在《采薇》里我们就已看到了它的影子。
《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中在介绍安萨哈利情侣雕像时说,早在公元前一万年左右,也就是这座雕像创作的时期,人类的情感就已十分成熟,他们就和我们现在一样成熟。在人类完全驯化动物和植物之前,人类就开始驯化心灵、驯化自身、驯化社会,人们更专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人与野生动物,或是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而在《采薇》中,我们同样惊异地看到这样的情形。远在三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已经拥有和现在的我们没有分别的丰富、细腻而忧伤的情感,以及试图表现这样情感的方法手段。也许,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赞叹古人智慧的问题,也不止停留在感慨中华文明的伟大悠久和令人深深自豪,这更是一种深沉的人本主义的情感,穿透三千多年,至今仍萦绕在我们心头,触动着心底最深处的柔软。(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