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一棵丹桂
作者: 蔡东连着几个晚上,躺下睡不沉,睡眠像一根烂木头,断成一截截的。整晚跋山涉水,朝着一场沉沉的梦境走去,梦境是遥遥可望却终不可即的地平线,怎么也走不到。今天傍晚,西边的天空还亮着,我就忍不住打哈欠,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多出几分期盼,连续失眠的恩赐,是倦极后的一夜好眠,照理说,今晚能睡个团回觉了。果然,夜里灯一关,脑部深处神秘的松果体悄然工作,困意袭来,眼皮很快睁不开。难得的好兆头。怕兴奋,只暗暗欢喜。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叹气声,是自己的,心一凉,知道没睡着。换个姿势,脑子又清醒几分,突地就明白,胸口为何提着一口气了。我听见他趴拉着拖鞋去厕所,没听见他回来的动静。想到这里,心脏揪紧,马上惊醒。猛地弹起,脚还没着地,听见喊声,低一声,高一声,第一声犹豫,第二声急切,是他在叫我的名字。我先是吓一跳,紧接着长舒一口气,他没事。
记不清是哪一年分房睡的,却记得做决定前的犹疑不安。人陷在日复一日的惯性里,一点微小的改变都不易,需要从日常的轨道上挣脱出来的力量。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再分头休息,会不会成为中年夫妻变得疏远的节点?颇踌躇一阵子。问了几个医生,说法都差不多,有条件不如分开睡,云云。医生的话当然更让人信服。我们商量好姑且一试,留了不少余地,结果,分开睡之后就回不去了。俩卧室隔一堵墙,我睡不着,他那边有感觉;他起夜,我也知道,但比并排躺着自在,不至于翻个身都有负担。
我几步走到厕所跟前,门敞着,里头黑乎乎的。我问,出啥事了?先开灯吧。他嗯了一声。灯光乍亮,他整个人往里缩,是北方雪天开门迎上干冷空气时的动作。哪怕再不爱脸面的人,此刻也不愿让人瞧见。灯光明晃晃的,他坐在马桶上,窘迫地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怎么了,老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用恼怒掩盖羞愤,说看不见吗,人起不来了。我自然看见了,他全身只着内裤,内裤被勉强拉到大腿根附近。我又注意到,为等我过来,他上半身端坐,两腿膝盖并拢,尽力扎了个不太难看的姿势,只是这情形下,怎么摆放自己看上去都滑稽。
狭小空间里,某种熟悉的感觉再次从心底升起,让人确切地知道,它又来了,那是首次遭遇某种人生情境的感觉。突然到来的命运,世界都跟着震动了一下。四十多岁的某一天,忽地看不清近处的字迹,双手举着纸页,拿开很远才看到,我不愿相信,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这事发生了,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快退休时,失眠严重,半夜心跳快,有一天老章拿回家一个纸盒,里头的东西像一对白色门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无线呼叫器,固定在床头,我这边摁按键,老章床边的响铃即发出声音。按键硕大灵敏,为可能发生的深夜求救做好了准备。
没想到是老章先向我求救。怎么办?我张着嘴呼吸,呼吸变得短而浅。提醒自己冷静下来,确认他脑子清醒手脚能动,排除更为凶险的急病。一番询问后,老章怕我着急,说没别的事,就是腿麻了。
我说,来,扶你起来。我俯下身子,双手搀住他的右胳膊,我用力,他也用力,两人同时闷哼一声,闷哼过后,我发现,只是胳膊动了动。他摇头,说没用对劲儿。我感觉跟他不一样,不是没用对,是用不上劲儿,嘴上却说,歇口气,再来。
他都没顾得上要衣服,我去房间拿来长袖,协助他穿上。有了遮盖,心理上该安全些了,他的手还是不知道往哪里放,动来动去的。我说,别慌,一会儿听我口令。
这次注意呼吸和节奏,我喊“一、二、三”,到“三”的时候,我俩深吸一口气,再同时用力。憋住气的时间足够长了,这口气跟呼出下口气之间有明显间隔。老章上身微微晃了晃,重心无任何变化,屁股还在“U”形塑料圈上钉着,又失败了。我直起身子,说快行了,缓缓再来一次。
我去客厅取来换鞋凳,放厕所门口,跟他一起坐着,这才发觉,一侧墙砖上印着个湿手印,手指张得很开,心里立马明白,在喊人之前他已努力过,能用的办法都用了。他用汗湿的手比画着,再注意下发力方式,不要拉扯胳膊,一手放到腋窝下,一手揽腰,一起用力,看能楼起来吗。我点点头,说过会儿试试。
他忽然吸鼻子,说,哪来的香气?还没等我往里探身子,一股浓烈的香味已充满在空气里,停下来不走了。有些香气很飘忽,若有若无,难免像三心二意的,这香气不一样。我心中一动,难道是桂花开了,站起来,走到窗下,打开虚掩的一扇窗,花香浩荡,潮水般涌来,窗子倒像是被它推开的。丹桂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多出一树橙红的小花,也悄然变幻了窗外的风景。老章坐得低,伸长脖子能看到桂树一侧枝叶,他跟着向外望,说,前几天还顶着花骨朵,夜里这就开了。是,前几天在丹桂树旁走过,只见深绿色叶子围拢着繁密的小花苞。昨日一场雨,天凉了些,今夜就开了。
小空间弥散着桂花的香味,不嫌局促,反倒显得开阔了。
我说,再来一次?他赶紧张开胳膊,说,这次能成。我蹲下来,右手放在他腋下,左手抱腰,深呼吸,喊道,起。
相持片刻,这次是我先泄了气。身体侧过来,紧挨他前倾的胸膛,刚想用力,眼睛瞥见自个几松弛的大臂,从腋窝到手肘一溜儿肉,在空气中牵拉着、晃荡着,就使不出力气来了。
想到刚退休时的生活,只觉得庆幸。记得办退休的那段日子,不敢深想,三十年就这么过去,要经历多少寡情的人、伤心的事,才能挨到今天。真到那一日,再无一丝眷恋,一身轻松地回家,路上总想唱歌。不再害怕清早打开手机,也不再害怕劈面而来的周一,那只是个普通的日子。不用高峰期挤地铁,不用看同事或阴沉或愤的脸色,还调适什么,好日子开始了。老章比我晚退半年,我俩像大部分退休老人一样,学书画,练太极拳,买塑料盆种菜,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趁胳膊腿能动到处跑,自驾去温泉度假村,住在半山腰的坡顶房子里,房子前面是贴满蓝色马赛克的池子。淡季便宜时,备齐充气脚垫等神器,经过长途飞行,置身于明信片和电脑壁纸的风景中,只见房子从山脚向着山顶铺展,粉刷的颜色是天空的配色,白色钟楼里响起钟声,传得很远很远,金红的落日悬在海的尽头,宠辱皆忘,时间就像停住了。一段补偿式的生活,开了眼界,遂了心愿,也证实一个真理,还是自己家最舒服,日子这才回归正常。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xsyb20250403.pd原版全文
此时,我偷偷看老章一眼,随即移开目光。这段时间他又长肉了,本就模糊的下颌线已彻底消失不见。一番折腾后,紧急和危险的气息正淡去,但他到底困在那里,一个人可拉不起来,怎么办?这时听见老章提议,你自个儿力气不够,只要再找到一个人搭把手就行了,要不试试物业?我苦笑,哪儿来的物业。
小区已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对城市来说,四十年尚是幼龄,房子不一样,它比人老得还快。几栋水泥石灰墙的多层楼房,陷落于周围的高层住宅中,几棵老树散发着山野气,长得遮天蔽日的,傍晚的时候,这里是天先黑下来的地方。没物业,没电梯,无规划停车位,像一片热带森林中的遗落之境。曾有小物业尝试进驻,收不上费用来就只剩一间临时办公室空在西北角。
糊涂了,我想着要不找一下居委会,“三无”小区,大小事不都指望他们吗?老章低声说,声音听上去怪可怜的。
记得居委会周末都不上班,何况这个时候。一份整日处理烦心事的工作,哪能让人家二十四小时值守待命。我犹豫着,老章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又举起手机放耳边听,接着神色一黯,说网上搜到一个固话号码,打过去是空号。
我说,网上信息不准,还是去趟居委会,碰碰运气。他说,大晚上的,你一个人没伴。我说,就在小区旁边,才多少路。
凌晨三点半,离天亮远着呢,还能做什么,不如下去看看。我很快换好出门的衣服。
走下楼梯,刚来到楼门口,花香先于夜色迎上来。盛开的桂花细细碎碎,不比那些重瓣的层楼叠阁般的大花,算不得惊人之美,但这花香会让人一愣神,短暂的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棵丹桂树比我更早来到南方。搬来时,它是矮矮的小树,枝叶挨着一楼,几年后,长高了些,又过几年,长到二楼窗户边,六七米高,个头不再变了,花却一年年越开越密。
几步走到丹桂树旁,抬头往上看。花开得正蓬勃,颜色是热烈的橙红色,黑夜里显得格外鲜明,风吹过去,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圆形的树冠间闪烁。花香如一重重的雾,夜色里起起浮浮。整栋楼只有二楼的窗户透着光,老章在里面等我呢。
打开手机电筒,步入夜色。走过丹桂、缅栀子,跨过一棵躺在地上的榆树,穿过荔枝林,来到门口的老榕下。在南方待了许多年,渐渐熟悉这里的植物。小区里树形最优美的是南洋楹,枝干向四周舒展,像极力打开的翅膀,叶子羽毛般轻盈,不开花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婀娜。榕树亦是高大乔木,气质却与南洋楹不同,平静、缄默,季节更替时,叶子不会一夜变黄,只是地上多了些代谢下来的落叶。榕树旁是小区的铁门,门右边一排门面,杂货铺、文具店、茶餐厅,走到拐角的地方,就看见社区居委会了。
此时,店铺的银色卷帘门紧贴地面,未被升起或半卷,做早餐的小老板都尚未到店。街对面的“山”字形大厦也黑沉沉的。它终于熄灭了。总是天光还未变暗,里面的灯就急着亮了,像点起了巨大的繁复而华丽的多层烛台。
怀着微茫的希望,一路走到拐角处,不过确认了光亮是路灯发出来的。居委会两扇玻璃门上,还是去年春节前贴的福字。这小小的所在跟街市店铺混杂在一起,显得友好,没有距离感,叫人亲近和安心。借着路灯的光,向里张望。墙上挂着几面倒三角形状的锦旗,旗子两边垂下明黄的长穗头,再往里,每一张椅子都空着,电脑屏幕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插排的红点亮着。在靠门的办公桌上,我看到那女孩的塑料工牌。
女孩叫郁佳佳,台风季外墙渗水时我向她求助,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相识。仍记得那天,我忐忑地进来,只有她循声抬起头,凭直觉,我向她走过去。她是难得的好脾气,无论来者激动地诉说什么,持续多久,她都轻轻点头,也不假笑,间或把垂落的头发捋到耳后。想着有这么个人,虽不能让老章即刻摆脱窘境,但心里也踏实点。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太安静了,店铺駿黑,无人疾行,一条熟悉的路竟走出陌生感。偶有出租车经过,看见我,慢下来,我摆摆手,车子迅速开走。等车子不见了,我才想起老章的话,只要再找到一个人就行了,心里便有些后悔,进小区的时候,脚竟踩空,趄了一下,这才发现刚才有些走神,赶紧扶住铁门,站定在榕树的树荫里喘口气。老榕披下来的气根在夜色里缓慢地呼吸,我定住神,看看门外又看看门内,好像整座城市向着天空挺拔生长,到这里突然有一块塌下来的部分。
往家的方向走,先经过一片自然形成的荔枝林。荔枝树的枝干虬曲盘旋,白天看上去也沧桑,夜里,这片林子显得越发古老神秘,像在列阵举行某种魔法仪式,走进去,怕是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往日白天穿过林子,脊背都会发凉,这时候却突然觉得这些老树亲切。不害怕,倒若有所待,鬼又有什么可怕的,遇上树妖精怪,说不定会帮忙搭救老章。
荔枝林下长满杂草,只能走在踩出来的一条细细的路上。林中寂静,偶有些声响,是叶子穿过树枝落在地上的声音。
直到走出林子,我才看见它。它突然从路边草丛跳出来,落到路中央。我用手按住胸口,定晴看去。不是童话里那种皮毛火红的松鼠,是深灰色的,看上去更日常和现实。担心它离去,我不敢移动脚步,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期待它开口说话,不管说什么,说句话就好。松鼠盯着我看,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善意,只能屏住呼吸,也许这样就会将深夜里的一次相见拉长,再拉长。
它头一歪,伸出一只前爪,在空气中晃晃,停住了。我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它是饿了吗?无论讨水还是要食物,眼下都没有。手还是摸向裤兜,多希望此刻兜里有点吃的。
过了一会儿,它的爪子重又回到胸前,接着闪身飞向草丛,待我回过神来,它的身影已靠近草丛尽头的杉树,融化在夜色里。
老章的电话打过来,问在哪里,人没摔着吧。我说,哪能呢,这就回去。我加快脚步往前走,看见桂树,就知道到家了。从站的地方看过去,能清晰地看到桂树的身姿,树枝俯身向着窗户,让人想起河岸边,那些向开阔水面歪着身体的树。不外乎是向光生长,这会儿,看着却像有心有意一般。它一直长在这里,不会变脸,未曾消失,人秋就开花,是日新月异中的一点恒常。桂花盛开的时候,认真地散发香气,空气中的桂香,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淌出来。我转身离开,走出去几步,仍走在浓稠花香里,桂花的香气落在人身上,还跟着人走。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xsyb20250403.pd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