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

作者: 和晓梅

yi一

时隔多年,拉姆金的花楼,非但没有倒塌,也没有遭到遗弃,它依然醒目地屹立在泸沽湖边,那个名叫洛水的村庄。

花楼很古老,不知修建于哪一年,原本属于拉姆金的母亲,拉姆金年满十三岁的时候正式拥有了它,成为“拉姆金的花楼”。

这点我能做证,作为她在城里唯一的朋友,我参加了她的成年礼,见证了全部仪式。她那位走路像不倒翁一样前后摇晃的老祖母,把一枚连缀在珊瑚珠上的钥匙挂在她的百褶裙腰带上时,我就站在她的旁边。

那年我十二岁,拉姆金十三岁。

在遇到她之前,我还在为自己窘迫的处境焦头烂额,但她已经在忙着为自己的成年礼做准备了。

泸沽湖边的女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可以拥有自己的花楼,之后就可以谈恋爱了。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

那你不念书了吗?我忧心忡忡。

那时候我们家刚刚从外地搬回丽江古城,终于结束了背井离乡的日子,但我惊恐地发现,十二年的时光足以让你变成一个故乡的“外人”。

不但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有限的信息储备也完全不同,我的额头上像是贴着一张“外地人"的标签。

在那间小学六年级的教室里,女生们聚在一起,用纳西语聊天,语速飞快,有无限多陌生的词汇,我一句也听不懂。等她们切换成我能听懂的云南方言时,脸上又带着明显的傲慢和不耐烦。

于是我只好在她们爆发出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笑声时,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每周一,所有座位都要往前轮换一遍,但最后一排除外。在一座交通闭塞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口的小城里,一个“外人”遭受排挤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老师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尽量不喝水,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因为上厕所要经过一堵被严重破坏的围墙,很多男生会在这里玩一种叫“挤油渣"的游戏。这是个无聊的游戏,众人挤在一起,共同发力,把其中一个人挤出去。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生,上厕所总是成群结队。这导致我固执地认为,独自上厕所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特别是要经过一群男生。即使他们没有注意到你,但是你孤单的身影依然会成为一个致命的笑柄。

我也很害怕上体育课,因为这种时候是无法躲在自己的座位上的。很多时候因为没有搭档,我显得局促不安,一心巴望快点下课。我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喜欢体育课的小孩。

总之,六年级上学期,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令人室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拉姆金来到我的身边。

我清楚地记得老师领着她进来那天,教室里洒进来的光。

先是有一阵风从窗外的法国梧桐树梢吹过,掀起了我们班那块唯一完好无损的淡蓝色窗帘,阳光透过玻璃洒在靠窗一列的课桌上,也落在一部分同学的肩膀上,使他们暂时拥有友好且温和的背影。

她是个高挑、健康、漂亮的女生,有着浓密的头发、透着光泽的小麦色皮肤和高挺的鼻梁,左侧脸颊上的酒窝,让她看起来每时每刻都很快乐。

我本能地意识到我们会成为朋友,因为她将像我一样遭受排挤。只不过她遭受排挤的原因不会是那带着泸沽湖口音的云南方言,而是她的漂亮。因为这里面将夹杂着妒忌,未来她的情况有可能比我更糟糕。

果然,老师把她安排在我身边,那个全班唯一的空位上。

拉姆金的到来不但使我松了口气,就连我母亲都暗自松了口气,她说,我就说吧,朋友迟早是会有的。她不仅在拉姆金邀请我去参加成年礼的时候欣然同意,甚至还为此在老师那里编造了一个荒唐的谎言。因为泸沽湖虽然距离丽江古城不到三百公里,但那时候,来回至少需要三天。

所以我的忧心忡忡有着足够的理由,如果她因为谈恋爱不再念书的话,我的六年级下学期可能会再度陷入焦灼。

拉姆金奇怪地看着我,说,晓晓,我怎么可能不念书呢,不是每个洛水的女孩都有机会出去读书,出去读书将来毕业了,才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这么想,我还以为她很快就要谈恋爱,然后生下一个小孩,像有些妇女那样,出门打鱼的时候把孩子背在肩上。

十三岁的拉姆金很聪明,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解释说,这座花楼,意味着你可以谈恋爱,但也不是非谈不可。

然后,她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围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凑近我的耳朵低语,我,拉姆金,在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之前,是不可能让任何一个男人进到这座花楼里的。

这个话题对我来说还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当时所处的年龄,可以讨论一下暗自喜欢的男生,但是无法谈论和一个成年男人的深层关系,我们会感觉害怕、难过、无尽惆帐。

这些不适是需要被藏匿的,因为你不能说这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你得假装接受,就像班里第一个穿上胸衣的女生不一定会隐瞒穿胸衣这件事情,但她会小心翼翼,不让肩带露出来。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她耳语时,喷洒在我耳朵和脖颈处那些奇怪的、叫人心慌意乱的气息。但我没有躲闪,反而离她更近了。我们很像是依偎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抵抗那些来自成长的攻击。

当时暮色将至,她的成年礼仪式已经完成,泸沽湖畔,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她的全部家人,包括她的母亲、祖母和老祖母,她的姐姐和一个舅舅,正在大宴宾客。

这是个典型的世代居住在泸活湖畔的母系家庭,这时因为完成了孩子的成年礼,大家显得格外轻松和慷慨,就连她那个句偻着肩背的老祖母也从木楞房里走出来,摇晃着不倒翁似的身躯,在人群中穿梭,在众人的话语中放声大笑,脸庞上重叠的皱纹在火光中尽情舒展。

而平时,她总会待在光线暗淡的木楞房里,长时间地端坐在那个铺着彩色印花毡毯的、被视为最尊贵的角落,把厚重的百褶裙摆出一个圆圈的形状,或者像美人鱼一样牢牢裹住她蜷曲的双腿,心安理得地接受家人的侍奉。

她们恭敬地为一个年迈的摩巴(祭司)呈上锋利的尖刀,由他切下烤全羊的第一刀,再把盛满了坨坨肉的铜盆殷勤地端到客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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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年迈的摩巴,在拉姆金的成年礼上发挥重要作用,他为她念诵了冗长的经文,为她祈福,并帮助她在一块腌制了许多年的猪膘肉上站稳,象征未来每一天的丰衣足食。

拉姆金穿着一身崭新的摩梭人服装,腰间挂一枚连缀在珊瑚珠上的钥匙,戴镶嵌着宝石的头饰,穿挂着彩色流苏的百褶裙,虽然光彩夺目,但也有着让她看上去像个大人的风险。我们挽着彼此的手臂,相互依偎,站在那座面朝泸沽湖的花楼上。

暮色将至但未至。

这一天没有霞光,我们看见的湖水幽蓝而深邃,我们身后,一帘手织的竖条纹麻毡门帘静静悬挂,遮住那扇将来总会有个成年男子在夜深人静时自由出入的木门。

等星辰出现在深色天幕,满天的星星仿佛坠落湖底,又从湖底升起。那些交相辉映的银色光线,悄无声息地把湖心的小岛和停泊在湖边的小船勾画成一幅沉默的剪影。

关于拉姆金的花楼,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她说有些事情在她看来好像只能存在于泸沽湖,一旦离开那里,就会变得很奇怪。我承认她说得对,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如此,有着专属的区域、特定的人群,以及由此衍生的优越感与安全感。

但她当时肯定也是多虑了,坦白地说,除了她,我在丽江古城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和她一度以为我们的六年级将这样平静地度过。

我们无数次手拉手路过那堵破烂的围墙,在男生的打闹声中坦然走向公共厕所;我们在体育课上成为彼此忠诚的搭档,在仰卧起坐的时候用力压着对方的脚;我们还在大扫除结束的时候脱离人群,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收集形状完整的叶片。

当然,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交换秘密。

我们的私密话题完全脱离了泸沽湖,回到小学六年级学生正常的轨道。我们甚至忘记了她刚刚举行过的成年礼,忘记了属于她的花楼,忘记了一个虚构的成年男子,把那些成长的仓促和不适彻底地抛在脑后。

在那段时间,她的个头儿和身体好像每天都在变化,无数的关节在安静时候发出清晰可辨的生长的嘈嶒声。

很快,她就长到了一米七,长出了凹凸有致的曲线,长出了更为立体的五官,眼窝变得凹陷,嘴唇却越来越丰厚。她的肤色褪去一个色度,但并不白,还是那种健康的有光泽的小麦色。

我当时还不知道“性感”这个词,也不知道后来一度成为潮流的国际化长相,我唯一知道的是拉姆金实在是太醒目了,她吸引着所有异性的目光,同时遭受女孩们的憎恨。她有时来我们家玩,母亲都会发出夸张的惊叹,说,拉姆金越来越漂亮了!然后担忧地说,我们家晓晓这个个头儿怎么回事,老也不见长。

我的处境也在发生微妙变化。我们班的班长开始慢慢接近我,希望从我这里证实一些关于拉姆金的传闻,包括她是不是从小就有一门亲事,她是不是已经在谈恋爱,并且可以拥有不止一个恋爱对象。其中最为荒谬的一个是她是不是没有父亲。

这让我异常吃惊,我们从四年级开始就学习一门叫“自然”的课程,至少知道自然界大部分的生命源于雌性和雄性的结合。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父亲。我说。

我的回答显然不是班长想要的答案。当然,和她们一样,对于泸沽湖畔“走婚”这种古老的习俗,我也一知半解。我深入了解这种婚姻模式,并认为它在现代生活中存在一定的合理性,是在许多年以后了。

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我们的班长和她的追随者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她们会在中午拉姆金还没有进校门的那段短暂时间来到最后一排,在我身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拉姆金一进来就一哄而散,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们放弃了语速飞快的纳西语,和我讲一种有古城腔调的云南方言。对我来说这种腔调很好掌握,很快我就学会了。

拉姆金还是带着浓重的泸沽湖口音,她敏感地发现了一些变化。于是她试图早一点进校园,和我待在一起,但是她一次也没做到,因为她能到城里读书,得益于她们家那个在古城里做事的舅舅,作为回报,中午的时间她需要做一些家务。

情况变得复杂,一种针对拉姆金的孤立,正在我这里得到某种突破。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能保持住原有的状态,风平浪静地过完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

可惜这个学期远比我们想象的漫长,而我们又太过幼小,没有能力阻止那些日益明显的变化。

拉姆金对我百依百顺,变着花样给我带零食,和我分享更多秘密。

我则陷人艰难的拉扯中。班长拉拢我的手段显著升级,她明确发出邀请,让我参加毕业晚会中最重要的节目,拉姆金却因为个头儿太高被排除在外。

我的座位也得到调整,参与了每周一次的轮换。她还坐在最后一排,身边换成一个流浓鼻涕的从来不学习的男生。

对我而言,拉姆金的秘密已经不再有吸引力,无非就是外校一名高中生写给她的情书,或者机床厂新招的一位男士对她持之以恒的跟踪。她对自己的美貌熟视无睹,没意识到这正是她被孤立的原因,也从来没意识到,她的分享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令人厌倦的炫耀。

她依然单纯而快乐,唯一的诉求就是每时每刻和我在一起。为了和我保持一致,她也在努力学习,可惜收效甚微。

我不得不努力平衡她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必须撒很多谎。她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从来不追究真伪,只是在我撒谎的时候睁大眼晴看着我,她浓密的长睫毛显得根根分明,左侧脸颊上的酒窝则盛满了难以言述的失落。

我发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悲哀的橡皮人,当我被拉长、变形,变成一根线条的形状朝着一个方向倾斜的时候,胜出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我曾经对孤独的惧怕。

终于,有一天拉姆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那个见多识广的舅舅为她报了一个选美比赛,她通过了预赛,不久之后就要去省城接受培训。

这个时候,我停止了挣扎,果断地加人班长和她的追随者当中。

因为就在一瞬间,她拉开了和所有人之间的距离,也包括我,变得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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