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吹羌笛关山月
作者: 丽娜飘带般蜿蜒的莫尔格勒河是大地勾勒的诗意曲线,站在残雪消融的春天里,微风掠过草原的声音再次将我的记忆拉回呼伦贝尔绵长的边境线和边境线上的一座座界碑。如果不为赶路,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辽阔天地中的动人景色,而是比长调歌谣更动听与悠长的戍边故事。
一
深秋的草原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夜色深沉,星光四起,昏黄的灯光下,绘制完最后一条曲线,放下手中的笔,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绘这张28万公里的辖区地图,整整花了他十个月的工夫。地图中的曲线是草原上蜿蜒的河流与道路,波浪线是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长方形便是嘎查里飘着炊烟的一户户人家。
四年前,移民警察张胡其图来到了长风浩荡、临近中蒙边境的海拉图嘎查。这里南接额尔敦乌拉嘎查,北面与额尔古纳河和俄罗斯相望,一无遮拦的落日下,空旷而辽远的草原笼罩着金色的寂静,有一种壮阔的美。初来乍到,所有的事物都是新鲜的。但他不是来看风景的。864平方公里的边境管理区,总面积1296万亩的草场,点多、线长、面广,他知道,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有多重。
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他开着车盘桓在纵横交错的小径,也行走在海拉图嘎查彼此相距甚远的牧民群众间。从黎明走到黄昏,从白雪皑皑走到山青水绿,无论是灼热的骄阳,还是坚硬的风沙,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步伐。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随身携带的那本崭新的工作日志,见证着岁月经过的光和影,也在他日复一日的行程中增添了生命的厚度。打开封皮已经开始卷边的日志,曾经洁白如新的内页已经铺满了嘎查辖区的大情小事,以及那些已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故事。
冬季里的第一场雪很快就会降临,安排完所里的工作,张胡其图又带着工作日志,走向那些他牵挂着的人和事儿。
“老和……”听到张胡其图熟悉的声音,和西水一如既往地出门迎接。张胡其图拎着早就买好的米、面正准备进屋时,却发现和西水家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恩人张胡其图。张胡其图瞬间不乐意了:“老和,你这是干啥呀?快撕了它吧!”一向老实巴交的和西水也来了倔脾气,坚决不肯撕掉。除此之外,他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于这个在命运中偶然相遇,却一直惦记着自己冷暖悲喜的戍边警察的感激之情呢?
认识张胡其图的时候,和西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情还得从三十四年前说起。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和西水借着黎明的微光,沿着满是泥泞的小路离开了山东老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头。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的他辗转大江南北,干过瓦工,挑过沙灰,没有结交太多的朋友,也没有认识一个女人。尝尽人情冷暖后的他一路北漂,带着细数不尽的甘苦回忆定居在了东乌珠尔苏木的海拉图嘎查,这一待就是许多年,孤寂陪伴了他大半生。少小离家老大还,乡愁的那头是故乡。可家乡的一草一木是否还是梦中的模样?望着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和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和西水开始日思夜想那个生命的源头,他迫切地渴望再回老家看看。说走就走,和西水背上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返乡的漫漫征途。可是满怀憧憬和喜悦的和西水只走到陈巴尔虎旗里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公共汽车不让他上去,火车票他也买不到,回乡的路变得有些狼狈不堪。过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好奇:都活一大把岁数了,怎么会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呢?原来,当年和西水把户口从老家山东迁出来时,还没落实户口,就把准迁证弄丢了。和西水没有媳妇,更无儿无女,作为一个多半时间只同不会说话的牛羊打交道的人,这些年,他几乎没有用身份证来证明过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变成了“黑户”。就在和西水站在人来车往的街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有好心人提醒了困苦无助的他:去找派出所呀。
就这样,眼中不再全是悲伤的和西水将殷切的目光投向了警徽闪耀的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原本他只是想小心谨慎地探询一下,没想到,一扇隔山跨海找寻“身份”的希望之门就此打开。当天,山东省泰安市肥城县公安局的指挥长就接到了张胡其图从千里之外的内蒙古辗转打过去的协助查询电话,随后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里年轻的民警孟繁成也接到了和所长白满达、副所长张胡其图出去走访的任务。出发的那天早上,孟繁成起得很早,虽然不是出去办案,但能为和西水重新找回丢失的身份,仿佛让他在平凡的工作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张胡其图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这也是对他的一种历练。他们三人驱车行驶了两百多公里,来到和西水的居住地,开始挨家挨户地敲开大门,走访和西水的邻居以及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终于搜集到了足以证明和西水身份的资料。
几天后,张胡其图再次来到和西水的家里,把搜集到的符合落户条件的证明材料交到了焦急等待的和西水手中。细心的张胡其图还从派出所给他开具了一张商请通行函,有了这张通行函,和西水的回乡之路变得顺畅不少。很快,和西水怀揣着沉甸甸的希冀坐上了张胡其图给他联系的私家车,一路朝着故乡奔去。在那个金色的铺满阳光的秋天,和西水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四年的家乡。当内心像春天花开一样的和西水顺利将户口落入山东省泰安市,又重新拿到可以证明自己是和西水的身份证的时候,兴奋的他最想告诉的人就是张胡其图。他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第一时间把自己心里翻腾的喜悦分享给了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张胡其图。
这个故事仅仅只是张胡其图二十三年戍边生涯、荣立二等功并获评2025年度“新时代青年先锋奖”背后的一个切片。当他为戍边付出热血青春的时候,其实他也说不清,寂寥边关的长夜容纳过自己多少说不出的孤独和被月光淋湿的乡愁。绵延的边境线、群众的鸡毛蒜皮拼接成他一年里的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里的二十四个小时。从陌生到熟悉,从青涩变沉稳,边关,在他和很多护边员的心里已不仅仅是一个存在于地理意义上的概念,而是要用生命里的每一天甚至每一秒去守护的岁月。
二
大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整夜。
晨曦寂静,踏着小腿深的积雪,护边员巴特朝格图想起了早春时的那场暴风雪。
那是草原上和往常一样的星期天,牧民萨日娜开车沿着301国道一路向西,从陈巴尔虎旗回东乌珠尔苏木的海拉图嘎查。刚刚还灿烂明媚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片片乌云在天空中迅速集结,一场暴风雪正快马加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雪越下越大,雨刷器不知疲倦地扫落着雪片蝶飞。下了国道就是一段自然路,正常以六十迈的速度行驶五十分钟左右就能顺利回到家中。可是萨日娜的车速终究没有跑过白毛风的速度。积雪在一厘米一厘米地不断增厚,厚到变成坚硬的雪壳,无法再继续开车前行半步。被风雪裹住的目光,看不到近处有人家,看不到远处有多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连一只飞鸟都不曾飞过。草原初春的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是常有的事儿,如果这样待上一夜,车油很快就会见底。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与恐惧涌上萨日娜的心头。她想着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手机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信号。鹅毛般的大雪还在飘着,留下的车辙已经被风雪悉数掩埋,她只能坐在车里焦急地等待着,偶尔抱着侥幸心理闪一闪车灯,心里不断地祈祷风刮得小一点儿,雪下得少一些。
寒风白雪中,当一座山丘的轮廓开始隐隐约约地显现,萨日娜有了求救的一线生机。她裹紧并不太厚实的羽绒服,吃力地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头发在风里恣意飞扬,雪花落在睫毛上,凝结成晶莹的冰珠。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山丘上举起手机,从左边移动到右边,从前面移动到后面,此时的移动手机名副其实地变成了移动才会有信号的手机。好不容易爬出来一个信号格,很快又隐没无踪,再次出现一个格,“噌噌”又出现一个格——有信号!萨日娜激动地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丈夫对失联了近四个小时的萨日娜焦灼而急切的询问:“在哪儿?你在哪儿?”萨日娜在吹过耳边的风声中喊出了自己的大致方位,还没来得及倾诉一下心里的委屈,手机信号就再次被呼号的北风淹没。
雪,越下越厚,车内的灯与窗外的黑,只有一步之遥,却如同生死,如此之近。此时心乱如麻的萨日娜并不知道,被困在风雪路上的自己正牵动着草原上许多人的心。嘎查书记已经接到萨日娜丈夫焦急的求救电话,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副所长张胡其图也听到了一阵急促刺耳的报警电话声。得知消息的巴特朝格图迅速地披上棉大衣,带着同样是护边员的弟弟敖敦朝格图和另外一名护边员巴乙拉图风风火火地赶到斯琴巴图家。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去救人,谁都来不及去多想自己家在暴风雪中的牛羊。很快,巴特朝格图和其他七个人,开着巨型东风破雪机和皮卡车,带上馒头、矿泉水和一桶柴油出发了。途中,他们又遇到了正在捆草的鄂健和陈大峰两个汉族兄弟,得知巴特朝格图和巴乙拉图他们要去救人,兄弟俩二话没说,启动自己家的汽车,加入到了救援队伍中。由斯琴巴图和满都拉轮流驾驶的破雪机是开路先锋,他们要将厚厚的雪壳推出去,为后续的三台车辆开辟出一条救人的生命通道。
狂风呼啸着鼓荡在天地之间,他们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行驶在草原茫茫的夜色中,仿佛辽阔大地上的一盏明灯,能够给人带去光亮与希望。可是走在这样一条荒芜无径的戈壁滩上,连渴望如疾风般赶去救人的他们也渐渐迷失了方向。巴特朝格图打电话给另一组正在路上的救援队,他们的车也深陷在大雪中,正在全员全力刨雪。时间不等人,巴特朝格图他们不得不沿原路返回,重新开辟道路。三个小时后,他们在雪原上看到了手电筒发出的微光,那是萨日娜的丈夫等待和他们会合的地方。凌晨一点多钟,黑夜苍茫如幕,巴特朝格图他们终于找到了被厚厚的积雪结结实实地封锁在冰雪和严寒中近九个小时的萨日娜。“要不是你们,我今天就冻死在这儿了。”那一刻,萨日娜的感激是从眼睛里和心里流出来的。
生活在草原上的每个护边员都绕不开暴风雪。巴特朝格图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生命中第几次和暴风雪相遇。草原上的天气喜怒无常,没有雪的冬天,不是冬天;没有雪的春天,也不是春天。大雪笼罩的日子里,骑在马背上放牧、巡边,聆听着和千百年前一样的风声,恍惚之间就走过了一个人的十几年。马蹄踏过草原的枯荣轮回,嵌入日月星辰中的往事,无须记忆,也无法遗忘。
十几年前,巴特朝格图还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大学毕业生,身穿皮夹克和牛仔裤的他在远离草原的山东,和许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实践着设计师的梦想。只是千灯映夜的城里看不到草原的辽阔,车水马龙的喧嚣中听不到额吉的呼唤,一个丢了根的人,终究是没有归属感的。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曾经为别人画过无数张设计图的巴特朝格图,决定要为自己的人生重新规划一张蓝图。他辞掉工作,和让万物复苏的春天一起回到父亲守护一生、依然深爱的草原,开启了人生的又一个新起点。
金色的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明亮而柔和地轻洒在草原上,火热的想法也在巴特朝格图的心中悄悄萌芽。也许是在城市工作生活的经历,给了巴特朝格图更多的远见卓识。他把在外面扩展的视野移植到了草原,带领着大家伙儿热火朝天地开办起“游牧人家”旅游点。天南海北的游客沿着四面八方的路来到草原,品尝着热气腾腾的手把肉和各种奶食,也感受着巴特朝格图他们最诚挚的盛情。但巴特朝格图没有止步于此,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儿的他,走进东乌珠尔边境派出所,说出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心愿:他想跟阿爸一样去守边护边。
秋日的草原告别了一野翠绿,牧草在雨水的滋润下开始结穗育籽,渐渐转向金黄,像极了一个人由青涩走向成熟的过程。当“海拉图嘎查护边员之家”的金色牌匾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时候,巴特朝格图再次想起了父亲与草原之间不平凡的生命之交。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河流干涸、庄稼颗粒无收,野菜、树皮,人们寻找着一切可以吃的,依然无法裹腹,饥荒持续蔓延着。此时,远在上海的育婴堂,米粮眼看就要见底,孩子们最大的七岁,最小的只有几个月,该怎么办?很快,在那个湿热的炎夏,三千多个幼小的孤儿陆陆续续登上了跨越山河的列车。绿皮火车一路蜿蜒向北穿行在苍茫大地,将他们一一送往遥远的内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