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底风雷

作者: 蒋葵芳

扇底风雷0

老李招呼张小天急匆匆出门,迎面撞见法医陈露,便支使她说:“陈露,一会儿下班你抽空儿帮我去接下云朵!”

陈露破天荒不乐意了,追着他俩大喊:“哎,哎——人家没空儿!人家今天要出去相亲!”

“就你?一身消毒水味?就别忙乎了……”张小天轻飘飘嘲笑着,怕被陈露逮到薅头发,赶忙跳脚跑远了。

老李大笑,说:“回头让熊老师给你介绍个好的!”

“我信你?先把熊老师哄好了再说!”陈露不以为然地回他。

“能哄好,一准能!”老李的声音已经远了。

陈露直撇嘴,嘀咕着:“我信你?熊老师要是哄好了,云朵能三天两头没人管?”

陈露抱着五岁的云朵,沿着单位宿舍楼老式楼梯往上爬。

这是公安局为单身职工提供的宿舍,楼体老旧,没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只提供公共水房和浴室,生活像是回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不过,青年男女们一般都是在这儿过渡两年,不假时日都成家立业搬出去了。唯有陈露将这儿过成了家,一住三五年,没有一点儿搬出去的迹象。她也心安,绝不委屈自己,斥资装修一番,将个单身宿舍捯饬得温馨雅致。

此时陈露怀抱云朵,不急不缓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爬楼梯。五岁的女孩不算重,对每周都有体能训练的陈露来说,顶多算是个负重加练,不算啥事。但她嘴贫,抱怨说:“云朵,你胖了啊——姐姐都抱不动了,该把你的零食分给姐姐吃!”

云朵乖巧地将手中的糖葫芦往陈露嘴边送,陈露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顶上红艳艳、裹着透明糖霜的草莓,赞声“好吃”,满意地夸云朵懂事。

云朵受了鼓励,小嘴蜜甜:“陈露姐姐,你对云朵真好!等我长大赚了钱,一半给你花,一半给我妈花!”

陈露乐开了花,点着她的小鼻子笑道:“哎哟哟,真孝顺!真不枉姐姐相亲都不去了,就去接你!”

云朵眨巴着眼说:“陈露姐姐,你不用去相亲,我妈班上好多小哥哥,又高又帅,任你挑!”

“哎哟!小祖宗,”陈露倚着楼梯栏杆笑得喘不过气,“就你妈班上那群毛头小子,都没成年,陈露姐姐可下不了手!”

“等等吧,过阵子他们就长大了!这事急不得,得有耐心!”云朵学着大人的样儿,语重心长地说。

“嗯,说得好有道理!”

陈露忍着笑,将警服外套松了扣子,换只手抱着云朵继续向上爬。

容城热得早,三月穿短袖短裤也常见,只是还未到统一换装的时间,陈露还得穿春秋装,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加上爬楼梯耗体力,她早已一身薄汗。云朵贴心,见她体热,轻轻摇着手中的一把团扇为她扇风。

陈露感动地亲了亲云朵的小脸蛋:“我们云朵可真贴心!”云朵受了鼓励,摇得更起劲,陈露又赞,“风真大,真凉快!扇子真好看!”

“好看吧?我也觉得特别好看,”云朵得意地晃晃手中的团扇,“幼儿园门口有小哥哥在送,好多小朋友都得了。但就我得的这把最好看,我可喜欢了。你看,这上头的孔雀,多好看呀!”

陈露瞟了眼团扇,扇面上,一只蓝绿工笔绘就的开屏孔雀昂首而立,尾翎上无数只伪眼流光溢彩,十分精致。陈露感叹现在工艺都这么发达了,连街边随手赠人的扇子都做得这么精巧,下次碰着了也要一把,闲着玩玩也挺好。正这么想着,迎面碰上阮雪拿了饭盒上食堂打饭,见着她们,笑说:“哟!熊老师又闹小脾气了?”

全局的人都知道老李的老婆熊妮什么都好,就是气性大,时不时发点儿小脾气。按说她发脾气也是在家里朝老李闹,不该闹得人尽皆知。但人家熊老师就是有杀手锏,一发脾气就不管不顾,直接扑在学校连家都不回,这就苦了老李,上班下班本就没个准点,还得见缝插针去接女儿,伺候她吃饭睡觉。而老李肯定没这个空儿,还不得逮谁就抓谁帮工,局里上下,大半女同事都被他抓过,不是接云朵放学,就是喂云朵吃饭,时不时还得当保姆,替他哄云朵洗澡睡觉。

云朵听阮雪调侃妈妈有些不高兴,接口道:“小雪阿姨,这回你可错怪我妈了!我妈这回是送学生去省里参赛,他们可是为学校争光去了!不对,是替咱们容城争光去了!”

小姑娘说完骄傲地噘起嘴,一副你不懂你不配的模样。阮雪捏了下她的小胖脸颊,佯装生气地说:“小没良心的,还不高兴了,下回我可不去接你了!”

“不用小雪阿姨接,我要陈露姐姐接!”

“哟,小白眼儿狼!叫我就叫阿姨,叫她就叫姐姐,你小雪阿姨我可比你陈露姐姐还年轻几岁哩!”

阮雪边说边拍了云朵小脑瓜几掌,摇头往前走。陈露在身后喊:“雪,雪,帮我打包份饭!”

“不帮不帮!”

“多加半勺米饭!”

“自己去!”

“再加勺辣椒酱!”陈露笑着继续喊,回头低声嘀咕,“出息!”说着,抱着云朵继续上楼,想着云朵向着自己,心中得意,问,“喜欢小雪阿姨还是喜欢陈露姐姐?”

“当然陈露姐姐!”

“为什么?”

“小雪阿姨从来不抱云朵!”

“小雪阿姨那小身板可抱不动你!再说了,上回小雪阿姨还给你买意大利巧克力哩,你不挺喜欢吗?”

“喜欢——其实小雪阿姨我也喜欢,只是我更喜欢陈露姐姐!”

“更喜欢哪里?”陈露乘胜追击,故意为难小姑娘。

云朵认真想了想,说:“更喜欢陈露姐姐买的糖葫芦,更喜欢陈露姐姐身上的味道!”

陈露心头一颤,愣了一下神,此时已到家门口,她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句稚嫩的童言童语带给自己的震撼,便开了门,云朵从她手臂上滑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将手中团扇放门口的鞋柜上,然后脱下书包,取了双粉色拖鞋换上,就直奔垃圾桶,将手里一直握着的糖葫芦竹签扔了进去。

周末的江滨公园春光烂漫,繁花盛开,蜂蝶翻飞,鸟语啁啾。人们趁着好天气纷纷出门踏青,有成群结队骑行的,有三五好友散步闲聊的,也有带着孩子老人野餐游玩的。凉亭里,树荫下,草地上,人们或立或坐,或匆匆而过,有几个闲散无聊的,甚至直接躺卧在斜坡上,随手扯几根鲜嫩多汁的草根,放进嘴里嚼着,闭眼晒太阳。公园广场照例被几个老年活动社团占据,老头老太整整齐齐列了方阵,红彤彤那块儿是扭秧歌的,素衣素裤那块儿打着太极,黑裙子红头花那块儿则跳着“最炫民族风”。广场的空隙处,小贩们支个小摊干起了营生,有卖风筝的,有卖风车的,有卖彩色泡泡水的,还有卖小金鱼的,叫卖的吆喝声和风格不一的背景音乐互相缠绕,汇成一股公园特有的热闹——互相干扰又互不影响,人们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事做。

云朵穿了条白色泡泡袖双层长纱裙,足蹬红色漆皮小靴,配了双白色半筒袜。若仔细瞧,你会发现这白色筒袜略呈粉色,白色纱裙也失了本白,隐隐透着点儿脏粉,应是和着易褪色的红色衣物一起混洗了的缘故。云朵娴熟地曲腿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离她不远处,一个半长头发、看起来像艺术系学生模样的大男孩儿,正一手举着颜料盘,一手举着画笔,时不时在面前画架上的白纸上落下一笔,时不时又抬头和气地对着云朵笑,边笑边说:“真乖,真美,小妹妹保持别动哦,哥哥要把你的样子画在画里……”

云朵对把自己画进画里这件事十分感兴趣,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控制自己不去追飞过的蝴蝶蜜蜂,端端正正地坐着,即使脖子酸痛也不抱怨一句。

追着云朵满地跑了一上午、累得腰酸背痛的老李有了片刻闲暇,左手捏了根香烟凑在鼻下闻着,右手则摸起那只用了八年的老手机打电话,语气又低又软:“回来吧,家里没你真不行……我这头忙得跳脚,事情千头万绪……”

电话那头刚有些松动的熊妮,一听这话,声音不禁又拔高了三分:“光你的工作重要,我的工作就不重要啦?谁不是做份事领份薪水?凭什么你就重要些、高贵些呢?”

“你重要,你高贵,咱家熊老师最高贵!”老李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刮子,直讨饶,“哪有比人民教师更光荣的职业呢?更何况咱家熊老师培养了那么多体育尖子,省队、国家队都有弟子,那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咱家都以熊老师为荣!”

电话那头熊妮噗嗤笑了,老李听到那笑声就知道这场家庭小矛盾大概率算是过去了,但仍然不敢大意,继续哄老婆:“老婆你快回来吧,家里没你不成样子。云朵可怜,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都快成吃百家饭的孩子了,你不心疼?再说了,你再不回来,云朵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儿了。我跟你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记性可不怎么牢靠,这几天我见她老念叨陈露都不念叨你了……”

为了哄好老婆,老李已经将询问犯罪嫌疑人的战术都用上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打感情牌,挠人痒处;再攻人软肋,戳人痛处,叫人瞬间破防。既退又进,有守有攻,层层递进,怎能不攻城略地?

那头的熊妮恨不能立即回家亲亲女儿,早将那点儿小脾气抛到九霄云外,连声说:“行、行、行!训完这帮小子就回来!”

“我立马来接你!”

“不用!我这儿还要一个多钟头哩!”

“那我买些菜再来接你,时间刚刚好!”

“随便……马子轩你又偷懒!还不归队……”

熊妮咆哮着挂了电话。这边老李听到那熟悉的大粗嗓门,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儿,收了电话,他用力嗅嗅那根烟,又将它收进烟盒里。正好云朵那边正在画的肖像也差不多了,作画的学生正将画好的画卷起来,递给笑容满面的云朵。

老李小跑过去,问多少钱。学生答,只是写生的作品,不要钱。老李还是硬塞了两百块钱给他,那学生见推辞不掉,便从画袋里抽出一副卷轴,装进一只黑布袋,递给老李,说:“叔,既然这样,您就收下这副装裱用的空卷轴,尺寸刚好和刚才的画是配套的,您回家用胶水把画粘上去就能挂了。”

老李接过卷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学生食指那枚骷髅头银戒上。他抬眼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凌乱的长发,沾满颜料的白色T恤,浑身散发着艺术生特有的不羁气质。老李暗想:这孩子虽清贫却有傲骨,若自己不收下这卷轴,他也断不会收钱。思及此,便伸手去接那布袋。不料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竟是被那枚造型锋利的银戒划了道口子。

老李微微蹙眉,却未多言。他抱起云朵,哼着轻快的小调,接熊妮去了。

周一清晨,老李精神抖擞,早早儿到了单位。他一进办公室就忙活起来,扫地、擦桌子、烧水沏茶,好不忙乎。张小天推门进来,一眼看见师父正弯腰拖地,连忙上前要接手:“师父,这活儿让我来!”

阮雪在一旁抿嘴笑道:“你个没眼色的家伙!没瞧见你师父今儿高兴,正找事儿活动筋骨呢!”

张小天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啊!准是师娘回来了,师父高兴得都藏不住了!”

老李笑骂一句,故意扬起拖把往张小天站的地方甩,水珠溅了一地。张小天边跳脚躲闪边嚷:“师父,你这‘功夫’不行,还是让我来!”

正闹着,罗怀宁匆匆推门而入,脸色凝重:“老李!看守所那边出事了!”

“能惊动重案组的案子,绝非等闲!”老李拍案而起,声如洪钟,“全体注意,三分钟后会议室紧急集合!”

罗怀宁快速汇报案情:昨夜看守所熄灯前,在押人员丁伟突发中毒症状。据目击者描述,受害者先是呼吸困难、全身痉挛,短短十分钟内便陷入昏迷。虽紧急送医,终因抢救无效死亡。事件引发连锁反应——监区在押人员集体骚动,声称面临生命威胁;死者家属聚集看守所外拉横幅示威,高音喇叭的抗议声此起彼伏,现场警力已难以控制局面。

罗怀宁调出看守所提供的视频监控。监控没有声音,只有画面。只见看守所宿舍内,十二名身着统一条纹服的男子各自洗漱,准备上床睡觉。一个瘦小男子刚拿起杯子准备喝水,一个壮汉就欺身过来,攥了他的手腕阻止他喝水。片刻后,小个子男人双手举杯,恭敬地递给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那男子接过水杯,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这时,熄灯铃响起,提示还有五分钟便要熄灯,十来个人陆续爬上床。突然,那中等身材的男子从床上滚落,浑身抽搐。众人急忙围上去,手忙脚乱,场面一片混乱。不一会儿,看守民警赶到,所有人立即面壁,双手抱头蹲下,民警们将四肢抽搐的男子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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