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鹰山镇
作者: 邓跃东每次听到《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歌,人马上安静了下来,歌曲宁静悠远,好像随着旋律进入一个遥远的地方——老鹰山镇集市。我一直向往这个地方,想在这里活着和老去。
之前我不懂歌词的意义,听过中文版后,才知是远方的士兵托人送口信: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请代我向那里的一个人问好,她/他曾经是我的真爱;战火轰鸣、猩红的枪弹在狂呼,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原来,这几种香草美丽芬芳,可以送人,还可镇痛疗伤,前线士兵都随身携带。也许对一个地方产生思念,必为某种物类所吸引,并长久支撑着那种情思,就如我对老鹰山镇,让我不时想起那里的一种味道。
多年前的春节,我从湘西南老家县城冒雨出发,先乘大巴到怀化,换火车西行一夜,经贵阳在六盘水下车。天刚放亮,转上去钟山区的中巴,再倒摩的到老鹰山镇外的一个山村,最后步行来到山上一个挂着国营牌子的焦化厂。天气阴冷,薄雾氤氲,山上没有什么树木,几座矮小的焦炭窑散落在山坡边上。
到老鹰山镇,是一个临时决定,多年前的一位校友曾在这里停留。半月前,我从部队休假回来,跟她见过一面,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决定过去一趟。她的父母是这儿的临时工,但生活不是临时的。往里走去,两排房子上方飘出炊烟和菜油香,洋溢着生活的气息。
第一餐饭,主菜是炒扣肉,但不是老鹰山镇的风味菜。来到时是上午九点多了,校友家还没吃早餐,于是两餐合并一起解决。老伯大婶六十多岁了,让他们做饭不好意思,便说我来做,其实也想表现一下。
校友尝了一块,在嘴里打了一个转说,改良的苔子扣肉,艺高人胆大,你的招牌菜吧!老伯大婶尝了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最后也点了头。他们有声和无声的肯定,让我增添了信心。味道不重要,印象很重要。
老伯说,家常菜就是这个味,根据生活条件来调制,适应了就是味道,日子就是这样摸索着过的。他是个有文化的农民,给焦化厂做综合服务,相当于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大伙给他封了一个主任的官职。国营厂子被一个老板承包了,规模减小了很多,二十来号人。老伯来这里十来年了,他说不在这里干,三个孩子上大学就供不起。实现了心愿,大伯很满足,逢年过节子女们到这儿来,家就在这里了。老乡们有时给他带些时蔬小菜,吃不完的做成干菜、熏菜、坛子菜,跟老家的生活一个味道。在遥远的异乡,也能过着不紧不慢、惬意自在的家居生活。这不是靠某种食物,而是居家的心态。
老伯会做饭,刀功好,家里人评价说只听见菜板响得急,就是不见出多少菜。老伯回应,难道你们吃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说不能天天吃扣肉吧!
一天早晨,老伯弄回来一个新鲜的猪头,坡下的老乡杀了猪给的。老伯手法十分娴熟,被人漠视的猪头被他拾掇得跟件艺术品似的,真真的是赏心悦目。猪脸皮过油红烧,跟做扣肉一样;猪头肉用筷子剔下,撒些盐和辣椒粉,吃不完的下次炒着吃;猪耳朵加酱做成卤菜,没有冰箱也能多放些时日;大锅猪头汤还可以炖萝卜,出锅加点芫荽香菜,减轻油腻,滋味悠长。
猪头肉细滑,妙不可言,得细细品味,最好喝点酒,于是开了一瓶六枝酒。酒烈,喝一口,哈一口气,五脏六腑都通畅了,嘴巴也利索了。
喝酒就要拉话,他们好像等着我说什么,我怕老伯问我,一遍遍给他们敬酒、夹菜,他们也给我端酒、夹菜。我不胜酒力,但要显得能喝酒,酒多,话也多。校友叫别喝了,舌头都打弯了。老伯说,你妈过去也这样说,可是不喝酒哪有知心话!
我跟他们说起家里的新鲜事,谁在广东开厂、谁九十高寿、谁翻修了三层楼房、谁家媳妇跟婆婆打架。说到谁家孩子考上复旦大学,老伯跟着问有清华北大的没有。老伯也表扬我,想不到我那么顽皮,竟去了部队、上了陆军学院。大伯端着酒杯,嘴上说着话,酒没掉下一滴。
后来,我们每餐都喝酒,一次喝上两三个小时,菜却没有凉,餐桌摆在低矮的四方煤灶上,暖意融融。大家喜欢在厨房烤火聊天,墙上挂着电视机,放着节目,没人看。大婶说,你们没来,电视机都开着,像很多人在厨房里说话,不开电视就不习惯。
我跟老伯上过窑场,厂内有几座焦炭煤窑,中等吞吐量。大伯每天上窑查看十几次,晚上也去,真把厂子当家了。老板很放心,一个月来发一次工资。我看到老伯跟周围的老乡混得熟悉,他们在窑下捡些碎煤块,或来领些日结活,没有活就坐到厨房煤灶边烤火、聊天、抽烟、喝白开水,有时也留下喝酒吃饭。我看到他们在厨房闲聊比做活还要多,没见谁忧虑过,一坐就是半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开出了金花。
老鹰山十分冷寂,但是一个厨房就把问题解决了。在老鹰山,没有什么问题不能在厨房解决的。
饭后,大家围着餐桌打牌,老家的跑胡子字牌,输赢分明,现场结账。我不太会打这种牌,但是入乡随俗,不耻下问,有了一点感觉,还不时给校友主张,打这张、打这张。校友说,你还来劲了,充当师傅了,你来打吧!我接过牌,不停组合,这种牌比麻将灵活,可碰可吃,大小搭配,上下成和,考验着一个人的机智,牌再差,抓打变换,仍能胜出。我的牌路生猛,一晚上竟赢了数次,他们如数付资!
后来竟有了牌瘾,早早吃过饭,收拾餐桌,将字牌摆开。大婶前面一直输,很想扳回来,我也不懂,没想到给个开心,以致她后面心态不好、牌路凌乱。校友直瞪着我,眼里有不屑,好像又是欣喜。两个老人每天都打牌,带点输赢,没有儿女在身边,字牌驱除了寂寞。牌桌成了他们的远方。每当有孩子来,总要准备一副好字牌,一家人玩得天昏地暗。牌不停,人不散……
后来离开老鹰山的那天中午,我又做了一道白菜苔炒扣肉、一道猪头肉烧粉条,色相可人,香气扑鼻。吃过饭,仍是打牌,下次会面不知什么时候了。校友让我抓牌,她在旁边看。那一把大婶坐庄,我一张牌恣意打出,校友瞪大了眼睛,还伸出了手。我以为她要抢牌,谁知那只手伸进了我的衣服口袋,好像又退了出来,拉了我的衣服。我心跳意乱,不知该如何接牌。最后,我输了……后来,我问过校友,那次打牌是不是拉了我的衣服。她说,真不懂味啊,这样能有好果子?啊……此后我对字牌失去了兴趣。十几年后,我想不到,竟还能陪老伯大婶打了一次。老伯抓牌不便,不时掉牌,大婶唠叨他啰嗦,他睡意蒙眬了。我不知该如何出牌,打一张出去,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想打慢点,不让这一把牌散远了。
然而,远方不止牌桌。
老伯说,牌把人搞得昏沉沉的,去山那边的铁道上走走吧。老伯带着我们走小路,翻过山腰,下了一个长坡,来到了铁道上。我问老伯,你对小路这么熟悉,又不去坐火车。他说,有时沉闷了,出来走走,贵州这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铁道上较开阔,望一望,舒畅些。
老伯蛮有诗意的。他年轻时上过两年地区师专,因家庭成分不好返回农村,当过代课教师。他是有想法的人,对儿女寄予了厚望,来到这里努力创业。如今,一个儿子从外省大学毕业,去了遵义航天基地;一个女儿在这里上了中专,留在贵阳工作,每次回家就在前方不远的小站上下。
火车呼啸,从远方而来,奔远方而去。车窗上掠过的各种面容,带走了他的不尽思绪,也带来强劲的气流冲击,还有咔哒、咔哒的铁轨声、长长短短的汽笛声,帮助他碰开一些梗结,生活也多了一些办法。
后来,我和校友每天都到铁道上走走。两股车道,我们各走一条,走着走着又交叉成了一道。我们交谈过几次,我阐述了我的想法和理由,她一直没有回复。在铁道上,我想拉住她问个明白,她却走得飞快,一会儿又从单股道上走到两股道,转身望着我,怎没跟上来。
不久后,我也是从这个小站上车离开的。是从水城发出、一天一趟开往贵阳的绿皮火车,价格低廉,多是出门务工的人乘坐,载着各种各样的梦想,驶向了遥远的地方。
经常翻山越岭去铁道上,每次出汗不少,身上飘出酸的味道。我想洗个澡,可是厂房里没有浴室。
老伯说,洗澡啊,有一个地方可以,老鹰山镇上有澡堂,逢集开放,一周一次。他看了一下挂历说,明天有集,你坚持一天。我尽量与人隔得远一点,但一凑到牌桌上,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味道了。生活之味,就是相合之味。臭味相投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去老鹰山镇有七里地,沿着山岭小径,穿过一个村庄、一溜层叠的田地、一条小河,路边开着野花,老乡种着旱地作物,还有豢养的黑猪,河上无人摆渡的横舟。老伯要采购生活用品,背着一只当地人用的竹背篓,看竹篾的颜色,应有年份了,外面裹着一层黄亮亮的包浆。这是岁月的褒奖。一些老乡认识老伯,老远地打招呼,老邓,带一家赶集去啊,回来记得抱几棵地里的白菜,都包不住了!老伯回复,要得要得。
老鹰山镇只有一家澡堂,浴室有三个喷头,洗澡的人轮流上去,欢声笑语。从口音辨听,洗澡的多是外地人,在这儿搞公路项目,或办事短暂停留。我看到一个人享受着淋浴,他闭着眼睛,两手在肩背上拉着毛巾,嘴里叼着一根烟。你以为烟头被水浇灭了,他却不时吸上一口,长长的青烟从鼻孔穿出来,释放重负一样。澡堂不提供搓澡,大家很多天不洗澡了,身上尘垢厚,互相帮着搓揉,尽管素不相识。
平常我们一天洗个澡,冬天里两三天一次,这一周一次的集市澡,多么难得,真是舒爽无比。在北地,恐怕只有老鹰山镇,将洗澡作为赶集的一项内容,跟生活采购一样重要。
舒服和幸福,有时是极简的形式。丰富了,反不觉得是美好和享受。
后来,我又步行七里路,去老鹰山镇洗过一次澡,回来身上又出了微汗,但一路风景绝色,感觉畅快。
然而,没有时间继续享受老鹰山镇的清欢了,部队有任务,通知我停止休假,立即归队。
校友的态度一直没让我看懂,但我还是跟她道出了心声——我喜欢老鹰山镇这种不需用力的生活,要是不备战打仗或转业了,我愿意到这儿来,在焦化厂帮忙做事,或到镇上开一家澡堂,就是你不在这里,我也愿意来过这种简单的生活。
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这儿叫成老鹰山。我没看到过一只老鹰,也许以前有,或是这里的人的一种寄望,想飞出去,跟鹰一样俯视大地。我发觉老鹰山镇是个有气场、能沉潜的地方。人在没有更多选择的时候,就会因地制宜,用足条件。山地狭窄却能看到远方,物产不多但能过好家常日子,地偏人少却充满欢乐,浮躁的人在这里没有了杂念,有想法能够实现。甚至,少了人影晃动,我更加注目校友,她比以前更好看了。
日子流年,安身过活,其他还需什么……
我希望校友一人去火车站送我,结果她全家出动,酸菜、霉豆腐干、辣椒串提了一大袋。登上车,我转身望着站台,小站很小,站房老旧,几条长椅,上方是雨罩。一些人从站台离去,一些人从外边过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午后的阳光照射过来,车站一片金黄,好像进入了一个久远的时代,宁静而悠远。这一幕留在我脑海多年,我想,是否有机会,还能回到这里……
几年前,在电影《芳华》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场景。那是离南疆不远的一个小站,一些伤员从前线撤下来,一些士兵补充到战场上去,他们在这里相遇,目光深情凝重,好像看到了彼此的过去和未来。男女主人公经历战争漫长的创伤,颠簸来到小站,依偎在长椅上,可是芳华不再,何处是归程……那天,我也是戎装在身,好像将要奔赴一个渺茫的地方……
至今,我没再回过这个小站。
我常常依靠回忆去抵近老鹰山镇。这是我重要的青春驿站,人生经历和命运,由此发生重大转变。可是我却身不由己,只能想想。也许哪一天,我会写一首《老鹰山集市》的歌,就用《斯卡布罗集市》的曲子,歌词里应该有这样的句子:你要去老鹰山集市吗,字牌、铁道、猪头肉和洗澡堂,请代我向那里的人问好,山坡上有我的诗和远方……
责任编辑 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