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之IP

网文中的三国叙事

晓蕾、秋水：

你们好！

我关于三国是“故事集合体”的论断，在网文中也有回响。我发给你们看的页面出自最近完本的《经营民宿，开局接待武松》，上面就说《三国演义》“刻画人物一般，但故事精彩”，我觉得这是说中了《三国演义》的优缺点：因为历史时期长，人物繁多，《三国演义》往往如金圣叹所说，像个给官府传话的奴才，没有自己的主张，顾不上刻画人物，但它的众多故事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是历代戏曲家、说书人根据实践选出来的，堪称典范而精彩。

我小时候读过张国良的“三国评话”系列。在第一册《千里走单骑》里就说，评书艺人在清末面临的困境，正是《三国演义》只剩博望坡、新野、赤壁“三把火”，“赤壁烧光，观众跑光”——这就是典型的故事不够。所以作者师祖黄兆麟着力开发“后三国”的故事，而且他觉得三国开卷也太松散，于是从“屯土山约法三章”开始，力争把听众留住。从作者语气看，这一努力是见效的，“后三国”成功地留住了茶馆的听众。经过黄兆麟、张玉书、张国良三代人的努力，才把“三国评话”改成现在这个样子。

“三国评话”越出印数越少，出到第十四卷《水淹七军》（原计划出版二十卷），作者张国良就已仙逝（也从侧面说明前几本之不易），余作自然随他而去。其实《水淹七军》也只印了1500册，跟第一册《千里走单骑》印数高达20万册无法比拟。但在旧书市场上，1988年出版的《水淹七军》售价高达2000以上，1984年出版的《千里走单骑》就只能卖10元以下，可见报应不爽。一笑。

其实“三国评话”的印数越来越少，已经折射出市场对三国故事的倦怠。倒不是故事不吸引人，而是三国故事呈明显的马鞍形，从三顾茅庐孔明出山到夺取西川一路爽文，从走麦城到秣陵之战再到托孤白帝城，从六出祁山到星落五丈原再到三家归晋，都充满着悲情色彩，很不符合娱乐的法则。所以后起的网文（网络小说）就开始另辟蹊径，寻找三国故事另外的爽点。

说到网文里的三国叙事，那可是蔚为大观。可能你们都没注意到，AI告诉我，仅以起点中文网为例，就有三国叙事相关文本达36000多部，每年新增上千部。我虽然无法穷尽它们，但可以告诉你们，它们的爽点分别在哪里，用学术化的语言，就是它们的三国叙事有什么特点。

就我所知，网络小说中的三国叙事，有以下特色：

网络小说中的三国叙事，分为“历史向”和“演义向”两种。“历史向”的叙事更偏向于曹操方面，希望曹魏统一天下（这也是宋以前的历史叙事），而且会出现或强调演义中没有或很少提及的角色，如戏志忠、高顺与陷阵营、陈到与白毦兵、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曹操的虎豹骑等。而“演义向”的叙事基本上按照演义拥刘反曹的倾向，但又不甘心最后的结局。民国时曾出现过周大荒的《反三国演义》，是一种反历史的叙事。该书从徐庶进曹营一节开始改写了《三国演义》的剧情，褒刘，抑孙，贬曹。刘备方面，既有诸葛亮、庞统和徐庶三大军师运筹帷幌，又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和黄忠五虎上将各一面，东征孙吴，北伐曹魏，决胜疆场。《反三国演义》加大了赵云与马超的戏份，让此二人成为刘备的顶梁柱，并最终攻陷魏国首都许昌，助蜀汉统一全国。该小说是一部以马超为主角的历史小说，让马超成为刘备北伐军的先锋，还将妹妹马云騄嫁给了赵云，最终攻下许昌，挖了曹操的陵墓，为父亲马腾之死报仇雪恨。此书最后写到刘备得病崩于洛阳，而其子刘禅早已遇刺身亡，于是其孙刘谌继位一统天下，成为中兴之主，最后封诸葛亮为琅琊王，关羽为武安王，张飞为武定王，马超为武威王，赵云为武成王，黄忠为武平王，其余文武各有封赏。

该书据信始作于1919年，1924年起在《民德报》上连载，1930年结集，由上海卿云书局出版，后由中国经济出版社和广州出版社分别重新印行。由于迎合了广大读者的喜好，《反三国演义》也获得了不少好评，一时间连马云騄这样的虚构人物都深入人心。书中各回均有“异史氏曰”，交代翻案缘由，并评判三国史实和《三国演义》。全书虽悖于史实，但借纸上谈兵抒自己胸中块垒，展雄心壮志，不失为别出心裁之作。有学者认为该书“为一干英雄，代造完成一统时局”，蕴含着中国文人的千秋侠客梦。

网络小说的三国叙事没有改变历史那么大胆，但改写程度也不遑多让。许多网文以三国历史为背景，但通过架空、穿越或平行世界设定重新解构历史。例如《回到三国当诸侯》等作品，常融入权谋、战争描写，继承《三国演义》的宏大叙事风格，主角穿越到三国时代，利用现代知识改变历史进程。又如《三国之暴君吕布》中主角通过系统强化武力，形成“历史+奇幻”的混合叙事，在三国背景下加入“系统”“金手指”等超现实元素。有的网络小说，如《三国之仲谋天下》以孙权为核心，同时穿插曹刘阵营的权谋博弈，体现“宏大叙事”与“细节铺陈”的结合，通过多主角或多势力视角展开故事。

网文延续了《三国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的传统，但虚构比例更高。例如《三国：从忽悠刘备开始》将历史事件与原创情节结合，通过“赤壁之战”“草船借箭”等经典桥段的再演绎，增强戏剧张力。部分作品甚至完全架空历史，仅保留三国人物和地理名称，构建全新世界观，如《神话版三国》将武将能力神魔化，形成“高武三国”设定。

相较于原著的“娓娓道来”，网文更注重情节密度，常以“权谋斗争”“战争场面”为核心卖点。例如《三国之巅峰召唤》通过密集的战役描写和谋略反转，继承《三国演义》“波澜曲折”的叙事风格，但节奏更快。

网文常将现代思维注入三国背景，如强调“平等”“科技兴国”等理念，或通过玩梗（如“诸葛村夫”“大魏吴王”）消解历史严肃性，形成雅俗共赏的文本特色。部分作品结合职场、商战元素，如《三国之经商天才》将三国势力竞争类比现代企业竞争，实现历史叙事的当代转化。

我们在读《三国演义》时，往往不满于原著通过奏章、书信等应用文体串联庞杂历史事件的叙事策略，遇到大段奏章总是一跳而过。在网络小说中又出现了新的应用文体，将整个叙事策略现代化、谍战化，如《三国谍影》《三国机密》将密信、暗语等谍报文书作为核心叙事线索，构建起魏蜀吴三方情报网络的平行空间。很明显，昭告天下的文牍中很多套话，但间不容发的情报简洁直接，谁都想看。这是谍战片的叙事动力所在，也是充满智谋的三国题中应有之义。所以，三国谍战小说成为一大类别，同样是影视改编的宠儿。像马伯庸的《风起陇西》就很好地利用了谍战剧的固有形态，抓住了两军对垒的情报需求，呈现出一派勾心斗角的局面。《军师联盟》也是同样策略。

网络小说对三国叙事的最大改变，可能是《三国演义》原著的散点式时间叙事与破碎空间结构，在网络文本中被多线并行的“上帝视角”重构。这里要提一下以写穿越历史闻名的榴弹怕水，他的《覆汉》采用“穿二代”设定，让现代穿越者的后代在汉末乱世中推动制度革新，形成辽东发展线与中原争霸线的双轨叙事。换句话说，主角既要抢天下，又要利用穿越者优势将盘子做大。这才有了“发展”与“争霸”的双主题叙事。

网络写作对集体记忆的解构与重建更具颠覆性。当《三国演义》的经典情节遭遇网络时代的解构狂欢，“空城计”被重写为信息战案例，“草船借箭”被转化为气象武器应用，这种对历史事件的科技化演绎，实质是网络时代对传统智慧的祛魅与再编码。

网络三国叙事最显著的突破在于英雄图谱的世俗化转向。当传统演义中“智绝”诸葛亮在网络小说中面临决策困境，曹操的奸雄形象被解构成制度变革者，这种祛魅化处理折射出当代价值评判体系的转型。《东汉末年枭雄志》塑造的郭鹏形象，将“宁我负人”的枭雄逻辑与土地改革的政治理想相结合，展现出网络文学对复杂人性的探索深度。这种重塑不仅打破了忠奸二元对立，更在权力博弈中植入了现代管理思维，使历史人物成为价值碰撞的载体。

在知识分子的命运书写方面，网络文本展现出超越原著的现代性思考。当诸葛亮的《出师表》被解构成项目管理方案，庞统的“连环计”被重释为风险投资模型，这种知识体系的跨时空嫁接，实为技术理性对传统智慧的重新诠释。某些作品如《汉祚高门》将魏晋玄学与现代哲学对话，通过清谈辩论探讨权力合法性的问题，这种叙事实验既拓展了思想史的文学表达空间，也反映出网络作家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当代解读。

网络小说对三国叙事的另一种改写，就是小人物（这里指的是书中戏份不多的人物）的重生与发挥。某些作品如《蜀汉的复兴》通过阿斗重生设定，将历史必然性转化为蝴蝶效应的实验场，这种叙事策略既满足了读者改变历史的心理补偿需求，又暗合了后现代史学观对线性史观的质疑。这种模式在网络上称为“配角逆袭”，有网络小说通过数据化设定，让潘凤、邢道荣等演义中的“炮灰”武将获得成长系统，这种“废柴流”变体实质是平民视角对英雄史观的消解。《三国之最风流》中，作者以寒门子弟的视角重绘颍川名士圈层，通过科举改制、商业革命等情节，将历史缝隙中的小人物推至时代前沿。这种叙事转向既迎合了网络读者的代入需求，也重构了历史进程的驱动机制认知。

网络三国小说在历史与科幻的嫁接中开辟出了新大陆。比如将现代军工体系植入汉末战场，使虎牢关之战变成科技碾压的降维打击。这类“硬核穿越”不仅制造了叙事爽感，更通过技术代差引发的文明冲突探讨了历史发展的偶然性与必然性。而《神话版三国》直接打破物理法则，让武将觉醒无双战技，这种“高武三国”的设定，实则是将修真体系与历史演义融合的类型创新。

这些年来，利用《三国演义》与潮流时尚相结合，又另外开出一派。如《三国演义之异世纵横》保留原著“对比映衬”的笔法（如曹刘对立），但加入“跨位面战争”等新冲突，将三国人物与异世界的魔法体系相结合，关羽化身“青龙刀圣”，张飞拥有“雷霆战体”，通过奇幻设定放大人物的传奇性。又如《回到三国当网红》，主角利用现代直播技术影响三国历史进程，以“直播弹幕互动”推动剧情，体现网文对媒介形式的创新。其中历史事件如赤壁之战与虚构的“观众互动”交织，形成多层叙事结构。

下面是你们最感兴趣的部分：女性叙事。众所周知，《三国演义》对女性并不友好，刘备一句“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就把《三国演义》钉在千古耻辱柱上，还有“刘安杀妻”什么的，对女性的轻视与利用，更让女同胞怒不可遏。在女性视角的叙事突围方面，网络小说展现出对《三国演义》的颠覆性力量。如《江东女君》以孙权之妹为主角，通过联姻政治中的性别博弈，解构“美人计”的男性叙事传统。这类作品不仅填补了正史中的性别空白，更通过大女主成长线，重构乱世中的权力分配图谱。某些作品如《洛神赋》将甄宓的命运悲剧置于九品中正制的制度背景下，使女性命运成为门阀政治的微观镜像。有意思的还有《回到三国嫁郭嘉》，是典型的甜宠剧，一个病怏怏的痴情男子，却有着乱世稀有的温柔心肠，对女主人公好的同时，又能安邦定国，正符合女生对理想情人的想象。又因为“郭嘉”与“国家”同音，网络上经常以此指彼，让这部小说带有了似有若无的互文性，读者可以在获得阅读爽感的同时有更深入的想象空间。

说了那么多，你们是不是都晕了？其实网络小说对三国叙事的改写，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修正”与“嫁接”两条路。所谓“修正”，是满足对已有历史不满的欲望，让每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三国，往里面加人加戏也是同样的思路；所谓“嫁接”，是将大家耳熟能详的三国历史与当下的潮流相对接，让三国故事焕发出新的光彩，也让读者对当下生活有一个全新的认知。这，大概就是网络小说的效用吧？古代和现代，熟悉与陌生，都在同一时空中平等共生。名著中，不只是《三国演义》，像我开篇提到的《经营民宿，开篇接待武松》就用一个安阳的景点民宿，串联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兴唐传》《杨家府演义》等好几本书的世界，这样的好处是不用介绍那些书里的人物和故事，还能对现实构成书写。一本网络小说，主要就是靠这种“设定”吸引读者。

生病良久，输入法也不太好使，信写了好几遍，你们将就看吧！

杨早

2025年3月18日星期二

民间叙事里的“三国”

杨早、秋水好：

看杨早梳理的网文三国，不管是用“修正”和“嫁接”，不管是历史向的价值倾向还是演义向的价值倾向，不禁莞尔。果然即使是今日，人民群众还是喜欢《三国演义》那种“我改不了历史走向，但我会重新演义胜败啊”的情感复仇路子。这次我聊的三国民间叙事，更是如此。

我对戏曲一向缺少了解。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偶尔得了免费戏票，去剧院看一场京剧、昆曲，对演员的衣饰、唱腔和动作，一无所知。印象最深的就是生角背上插满了旗子，举手投足都很拽，每次我都想数数到底是多少个，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