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境之王
作者: 胡慕安在北极,大地不只是冻土组成的。泅过了白令海峡,因纽特人将脚下踩着的地方都叫大地,苔原是大地,冰层也是大地。大地无限延伸,并不是傻乎乎固定在那里的,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扩张或是收缩,那变幻莫测的边缘,只是它呼吸留下的痕迹。一切都是原始的样貌:冰封的海岩、迁徙的驯鹿、消融的冰川、吃生肉的因纽特人……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忙忙碌碌、热火朝天、日新月异,自诩的进步大张旗鼓而来,面对这冷漠、平静、生疏、近乎绝情的注视,突然就偃旗息鼓了,在栖居着传统的大地面前束手无策,仿佛自己也只是个背井离乡的流浪儿,在别人的故乡里畏首畏尾。
极昼的季节,太阳静止在高蓝的天空里,北极的世界永远高亮,时间霸占着光灿灿的白天,还没有统一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标准上来。云层偶尔一聚,将影子投射在雪地上,深刻而严肃,仿佛追忆着年华的普鲁斯特在无尽冰原上指出了奔走之路。因纽特村子里最好的猎人汤姆就踩着这条路回来,肩上挂着猎枪,像是从云端走下来的阿喀琉斯,厚雪掩藏着英雄的脚踵,使他看上去战无不胜、所向无敌。这个猎鲸季,村子里得到了捕猎一头独角鲸的配额,村民通过投票选出汤姆。他驾着雪地摩托一路颠簸来到海边,狂风的日子里窝进帐篷不吃不喝,风停之后,饥饿让他比北极熊更早地走出安生之地去寻觅。枪响一声,汤姆捕到了一头圆润肥硕的海豹。
一路拖拽,积雪沾满了海豹青灰色的身体,汤姆蹲在帐篷前面,用小刀剖开海豹的肚子,内脏的气味在寒冷空气中格外凌厉,随着呼吸钻进肺里,而后长出密密麻麻的尖刺,令人瞬间窒息。他利落地切下一块肋骨上的肉,径直放进嘴里大力咀嚼,又想起了蹲在一旁的我,割下拇指大的一块肝脏递了过来。我感觉到生肉被咬碎的清脆声音从牙齿边溜出,咯吱咯吱地叫着。与海豹肉相比,肝脏并没有那么浓重的腥味。就这样,我和汤姆蹲在雪地里吃着生海豹肉,就像两只北极燕鸥在泥泞的苔原上啄食,最终被北极的冰雪凝固成两块化石,重新温习一种古代世界的滋味。时间仿佛根本不存在,一千年以前是这样活着,现在是这样活着,一千年以后也还是这样活着,固守的不是生存,而是承载着生存之基的传统。这种传统,不是一下子就能被灌输在脑海中的,就像一条根脉,被不断浸润,越来越坚韧:祖先狩猎的路线、祖先居住的冰屋、祖先猎捕海豹的技能……在每一次春季狩猎时都会被提及。尽管捕猎的工具不断更新,居住的条件逐渐改善,但这里的人仍旧固守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不愿因一时冲动而变换位置。
吃饱后,汤姆一边用小刀扒下海豹的皮,一边再次拒绝了我偷偷跟随他拍摄春季狩猎的提议,理由依旧是——他无法做主,这是安娜的“势力范围”。安娜是汤姆的祖母,这个大家庭里年纪最大的长辈,作为家族活动的春季狩猎,所有的事项必须由安娜决定。扒下来的海豹皮被扔进帐篷里,我知道,这是捕鲸结束后要带回去给安娜的。第一次见到安娜的时候,她正坐在自己的小木屋前,耐心地刮去海豹皮上面的油脂,枯瘦而结实的手里握着银杏叶一般的乌卢刀,刀刃在太阳下面闪着光,仿佛要刮出一件古老而辉煌的绫罗。我向她解释着此行的目的,告诉她自己一路沿落基山脉北上,只是为了记录猎人的故事。她边听边顺手捏了一块刮下来的海豹油塞进嘴里,像是在吃零食。等到油脂在口腔慢慢融化,她抬起那双深水晶一般的眼睛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与不信任。不可以,等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因纽特人,才能够参加我们的春季狩猎。她拒绝了我,而后站起身,拎起那张处理好的海豹皮在阳光下轻柔地抖动,仿佛海妖随风而舞的长头发,让我一度想起吴道子笔下的吴带。
你看到了,我已经可以吃生肉了,不知道安娜为什么还是不同意我加入狩猎的队伍。我向汤姆抱怨着。海豹的血沾在手指头上,黏糊糊的,我抓起一捧雪用力搓,手指头被融化的雪水冻得生疼,依旧红彤彤的。汤姆并不理会我的抱怨,只是招呼我同他一起将吃剩的海豹收拾起来。我们并没有吃掉多少肉,剩余的大部分我本以为汤姆会带回家里,他却带我走到帐篷外几百米的地方,将残骸丢在了雪地里。轻巧的积雪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重量,塌了下去,剥掉皮的海豹像新生的地衣那样生长在坚冰之上。我感到不解:猎人不是该将猎物带回家去的吗?汤姆告诉我,肉是作为食物留给其他动物的,什么动物都无所谓,北极熊、北极狐,或者是天空中飞过的北极鹰。然后他摘下帽子,低头给我看头顶的伤疤。
那一次,狂风刮了几天,一只饥饿的北极熊闯进汤姆的帐篷寻找食物,生存的本能让他们两个缠斗在一处,但人与熊的力量相差太悬殊,他被刀锋般尖利的熊爪撕开了头皮,眼看就要变成北极熊饥不择食的一餐。好在上苍保佑,慌乱中汤姆摸到了猎枪,枪响之后,北极熊放弃了攻击,逃出帐篷。“所以,你打中北极熊了吗?”我追问。汤姆摇了摇头,手指从头顶滑到眼睛。“我不知道,掉下来的头皮挡在了眼睛前面,它走之后我才能够腾出手,把头皮掀起来。”这一刻,我确实感受到了某种苍茫壮烈的气氛,幸存者的只言片语里听不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或是千钧一发的紧迫,那道骇人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耳尖,像是玩世不恭的神执意要在大地上留下的消息。这神谕并非是为了标注危险、痛楚、灾难,或是毁灭,恰恰相反,它模糊了界限,让“我们”和“它们”不再泾渭分明。一切都是卑微弱小的,包括我们自己,有时候,我们是捕猎者,而猎物不过平凡之人。这个世界既欢迎我们,也欢迎它们,然后放任我们和它们在冰雪之上隐匿或是狂奔,活着或是死去——正是这一点,使脚下的大地显得神秘莫测又充满恐惧。有某种法则就在这里,但是你看不见。我们又在雪地前站了一会儿,就像很久以前某个侥幸逃过北美土著驱赶的因纽特人,望着永不沉落的太阳思考来日方长。
时间已是夜晚,天色依然亮白,我躺在帐篷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叫声睡不着,悄悄掀起一条缝隙看出去,北极熊浅金色的毛发在太阳下闪动着。它守在冰原和天幕交接的地方,像是某本经书里写到的大鹏鸟,只一晃金色的翅膀,便展开了万里长空。这只北极熊对于汤姆留下的海豹显然非常满意,脖子抬起又落下,拣选着最鲜美的肉。那叫声就是它发出的,听上去像是几只雪橇犬在仰头吠吼。饱餐过后的北极熊是不会轻易攻击猎人的,但冰雪覆盖的土地太广阔了,天地之间并非只有这一只北极熊。我又想起了那个有些恐怖的故事,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汤姆。他睡得正熟,手搭在猎枪的枪托上,黑黢黢的枪筒指向帐篷外,保持着一副战斗姿态。所谓众生平等,需要一个俯视的视角,只有从高处向下看,才会感觉到同一性与普遍性。但是,人终究还是要站在地面上的,以一种水平的姿势看出去,才能看到弱小与有限,才会感到生命摇摇欲坠的恐惧,似乎这恐惧从人一出世就要被永远延续下去,至于那些从未感受到恐惧的生命,不过是妄自尊大的虚荣心蒙蔽了他们看出去的双眼罢了。
汤姆一觉醒来时,北极熊早已不知去向,天空依旧蔚蓝高亮,只是看上去又苍老了一些。动物们早已将海豹分食完毕,留下冷冽的气息在冰原上游荡着,单调的冰原,乏味的冰原,那些牛奶与蜜、诗歌与爱,那些风流韵事,很久以前就被风草草吹进了大海。汤姆选在这个天气最好的时候,背起猎枪出发。雪地摩托一路疾驰,碾过冰层、水坑以及冰雪之下化开的黝黑土层,他周身披挂着阳光,仿佛金刚怒目、狮子咆哮,急急赶赴大地的边缘,似乎一下子就要冲进战鼓般的波涛之中了。
海浪不断拍打冰原的边缘,以一种令人震撼的网罗之力叫嚣,直到大块浮冰在眼前断裂,雷霆般响动,而后成为漂浮在幽蓝海面上的一座座白色孤岛。冰层慢慢融化,我俩站在浮冰上面,好像两条终会入海的河流。我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想要确认脚下踩着的是否依旧牢固坚实。汤姆突然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惊扰了海中的独角鲸,顺手将望远镜递了过来。
眼前,独角鲸一头头穿过古海洋的浮冰和旧天空的云端,似乎孤悬一梦的王现在已长大成人。它们轻盈地跃过海面闪耀着的光斑,浮出水面吸一口干冷的空气,然后背脊一卷,将落日、黄昏和夜色中的喧嚣藏进海的深处,只留下灿烂的长天和通亮的大海镜面般对称。这一刻,永恒显圣,宁静平和。天地间充塞着巨大的呼吸声,独角鲸群喷出一团团水雾,七彩的虹在雾气中次第绚烂,而后逐渐暗淡,在它们行将消失的刹那,汤姆的猎枪响了。
呼吸声戛然而止,沸腾的独角鲸群像是人间的蜃楼,只虚构出一场尘世的回忆便永远遁迹,唯剩下海中漂浮着的那头落单鲸鱼,暗示海面曾发出过一声叹息。一枪毙命,就在独角鲸吸满了饱胀空气的瞬间,巨大的浮力让它再没有机会返回海底,仿佛做了一场轻巧明艳的白日梦,而梦醒以后,再回不去梦中的故乡。汤姆立即扔出了锚钩,紧紧钩住丧命的鲸鱼,而后拉紧静力绳,将它拖拽到了岸边。阳光照在鲸鱼皮上,饱满而结实,令我们脚下的积雪显得有些拥挤。它的角(其实是牙齿)上,细密的纹理螺旋状环绕,仿佛突然竖起的一座金刚宝塔,斜斜地插向天空,雪地从来都是平坦空旷的,伟大建筑的矗立显得格外突兀。
猎捕,然后分享。回村之后,汤姆将鲸鱼肉分给了村民们。女人们背着孩子拿着肉离开,喜滋滋地,好像许多恐龙在此刻复活,饱食后悠闲地走在侏罗纪的蕨类树林里。我告诉汤姆,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是这样分配食物的。汤姆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割下一块鲸鱼皮放进嘴里,像在嚼着一块多汁的橙子——贫乏之地,鲸鱼的皮是因纽特人食物中重要的维生素来源。他丝毫不想跟我纠缠什么祖先的问题,他们祖先留下的传统在冰原上继续着,而我只能在别人的传统里吹嘘过往,而这个过往,似乎要上溯到农耕以前——在某一天,有人发现大地上能够长出想要的食物,于是放下了追赶的长矛,然后就有了稻、黍、稷、麦、菽的耕种。
我告诉安娜自己可以吃生肉了,但她还是拒绝了我跟随记录春季狩猎的请求。为了安慰我,她用海豹皮做了一副手套送给我。晒干的海豹皮有些干硬,我戴在手上举着给她看,好像树上挂着两朵泡桐花,然后,我从背包里翻出一个錾着“风调雨顺”字样的铜铃递了过去。安娜对这个能发出清脆空旷声音的小东西很是欢喜,每次摇响它都忍不住要捂嘴笑上一阵。我告诉她,风调雨顺是一个祈祷丰收的词语,大地上收获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就像北极有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一样。“春猎只是让我们重温祖先的生活,并不需要做给其他人看。”安娜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也就不再坚持。试问,这世上又有谁觉得自己普通而平淡的生活需要展示给别人看呢?直面自己的时候,我们总会保留着含蓄、内敛和羞涩吧。
在极夜到来之前,我离开了因纽特人的村子,穿过冰原的路看起来非常遥远,但冰雪覆盖的大地让我心跳加速。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与狩猎无关,也不是出于寒冷,大概是因为那些顽强生活在想象之外的人群,激起了我膜拜生命的本能吧。我一直在回想独角鲸的呼吸,可能是风把声音挤在了一起,我的耳朵里轰隆隆的,一直都含混地响着。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