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 听觉叙事研究

听觉叙事，指的是叙事作品中与听觉感知相关的表达与书写。具体来说，所谓的听觉叙事一般是指文学文本中出现的各种声音的呈现方式及其叙事功能，听觉对象包括自然声音、言说声音、声音场景及被赋予特定的隐喻特征与象征内涵的各种声音结构等。丰富的声音景观是莫言小说的表征，莫言认为声音是世界的存在形式，是人类灵魂寄居的一个甲壳。莫言赋予小说以声音，声音赋予小说以生命。傅修延将“音景”这一概念借用到小说分析中，并认为我们所“聆察”的不仅仅是以声音形式存在于故事层面的具体声音，还包括话语层面由叙述者或隐含作者所发出的叙述声音。

一、《生死疲劳》中的音景叙事

莫言的《生死疲劳》在叙事中展现了丰富的听觉元素，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多重听觉层次的叠加，构建了一种独特的“音景叙事”方式。莫言小说创作中的声音书写主要源于两个方面：其一是大自然的声音，其二是人为的声音。声音在小说中不仅作为环境的一部分，还成为推动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情感的重要手段。音景叙事让读者仿佛置身于一个喧闹而又深沉的生命世界，进而促使其对社会、命运和人性进行深人思考。

天自然的声音我们称之为自然音景。在《生死疲劳》中，自然音景的运用丰富多样，自然音景以高保真为主，使得作品具有深远的艺术效果。这些自然音景的交替与变换，给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音景就像是声音幕布，声音不同于画面，画面可以瞬间解构，而声音是有层次的，包括确定整幅音景调性的主调音、易引起注意的信号音及标志地方特征的标志音。《生死疲劳》中的主调音为各种动物的叫声，如西门闹转世而成的驴、牛、猪、狗等从各自独特的视点发出了各不相同的声音，完成了对故事的立体讲述。在平静的夜晚，醉酒的民兵开枪惊扰月亮，枪声在宁静的夜晚引人注意，起到了信号音的作用。

除了自然音景，小说还通过社会音景展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和人物关系。例如，陈县长游街时，大喇叭震天动地的声响、街头的嘈杂声、集市的人声等制造了一系列“声音灾难”，勾勒出社会的繁杂与多元。这些社会音景不仅揭示了人物的社会关系和身份地位，还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和文化特征。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纷呈的声音世界。

“音景不光由声音组成，无声也是音景不可或缺的成分。绝对的无声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听’的主体还是人，就不存在着绝对的寂静。”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无声音景描写，这些无声音景与有声音景相结合，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无声音景是一种叙事留白手法，主要是通过声音的消除或者隔断来迫使声音的接收者去聆听自己或者是其他人内心的声音。这种处理方式能够使读者更加深入地理解和感受人物的内心世界，此处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二、《生死疲劳》中的听觉类型及其功能

在叙事学视域下，听觉感知的不确定性为文本建构提供了独特的符号张力，傅修延基于听觉信息交流渠道的离奇和交流信息的碎片化提出了偶听与灵听。《生死疲劳》中的灵听和偶听源于听觉感知的不确定性，灵听的发生有悖常理但多被叙事者说成是确有其事，而偶听的不完整是因为信息的碎片化，笔者认为，偶听是无意的偷听。偷听常被用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偷听在《生死疲劳》中承担了重要的叙事功能。灵听、偶听和偷听这三种听觉类型不同程度上推动了情节发展，并完善了人物性格的塑造。

（一）灵听

灵听强调听者凭借自身的特殊天赋、能力或特定境遇，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和洞察力去感知声音中的深层意义与信息，是一种对听觉信息进行深度挖掘和理解的能力，不仅仅是听力在生理层面的增强，还包括心理、认知等层面对于声音的特殊感悟和解读。一些人因为天赋或者后天训练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在小说《生死疲劳》第三十五章中，两头猪站在沙丘上，猪王凭借其较好的视力能着到远处海滩上的人群，军师则依靠敏锐的听觉听到极远处的动静。刁小三能一字不漏地复述人们在沙滩上集合开会时说的话，这体现出他的洞察能力之强，听觉能力在猪王之上。听觉会受到注意力的影响，在有意识的警觉和专注状态下确实可以听到更远的声音。西门闹在成为动物的几世中，会有意识地去关注亲人的声音，因此能够隔着墙听到妻子的叹息声。

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较大的听力差距，并不是有听力天赋的人才可以听到较远的声音，没有听觉天赋的人也会因为某些牵绊先于别人听到声音。情感牵连是灵听的重要诱因，如同母亲最先听到孩子的哭闹般，西门闹的几次灵听都出现在自己所关心的人的身上，与发妻西门白氏的鲽情深使得他即使转世也难以忘却其音容样貌，无数次深夜听到白氏的叹息声。

（二）偶听

听觉的被动接收特性深刻影响着叙事建构机制。听觉系统在信息接收过程中呈现出显著的非选择性特征，这种被动感知模式使得主体在无意识状态下被裹挟进碎片化信息流，由此形成的偶发性听觉接收往往成为推动叙事进程的关键动力。“偶听即偶然听到，也就是听者在不经意间接收到对自己有触动的信息。”听觉感知的不完整源于信息的碎片化，分为说者无心和说者有心两类。说者无心是指说者并没有意识到听者的存在，在《生死疲劳》中，说者与听者跨越了物种，即使说者意识到有动物在偷听也并未在意。偶然听到的消息可以助推情节的发展。例如，西门猪在村庄偶然听到要召开大养其猪现场会后奔走猪圈相告，让猪群知晓了这一重要信息，也为后续猪群在现场会上的种种表现埋下了伏笔。

（三）偷听

《生死疲劳》中的偷听行为尤为突出。偷听的内容不仅丰富了故事情节，还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例如，通过偷听，西门猪学到了知识，这些知识救了刁小三的命，也为后续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另外，偷听亦可丰富人物形象，小说通过转世的西门闹之口描绘了一个勤恳博学的青年文学家形象。“天队部，也就是西门家大院的正厅里，安装着一台老式的摇把子电话机，墙上悬挂着两块巨大的干电池。房间里有一张西门闹时代的三屉桌，墙角有一张三条腿摇一条腿断的破床，但那桌子上有一张玻璃罩子灯，这是当时罕见的光源，莫言那小子就在那桌前在那灯下夏天忍受着蚊虫冬天忍受着寒冷阅读《参考消息》”，“莫言”主动向洪泰岳请求夜间值守大队部，整晚拿着《参考消息》看，额头被灯烟熏黑。与前面所写的“莫言”形象大不相同，此时的“莫言”彻夜苦读，为后来成为一名文学家作了铺垫。

三、叙述声音与发声者

莫言在其文学创作中，对传统乡土小说中处于边缘化的生命群体进行了重新审视与发掘。在以往的乡土叙事中，动物往往仅作为背景元素存在，缺乏主体性表达，即便出现声音，也仅限于其自然属性的发声。莫言通过独特的艺术手法，重新诠释了乡土社会的生命力，他赋予动物及其他自然元素以声音，通过细腻的声音捕捉、具象化呈现、通感运用、夸张手法、拟人化处理、无声变有声的转换及超现实音效的构建等多元化技巧，使这些声音得以凸显和放大。这些声音与人类的情感表达相互呼应，共同构建出一个生机勃勃、众声共鸣的乡村理想图景。

（一）声音与人物塑造

在小说《生死疲劳》中，西门闹是主要讲述者。西门闹善良朴素、心怀百姓，他所说的话即他所发出的声音对其人物塑造具有重要影响。当西门闹转世为驴时，他发出的声音是动物的叫声，驴的叫声和行为生动地刻画了“驴折腾”的形象。在经过第一世的折腾之后，西门闹第二世成为牛之后就显得沉稳了许多。转世为猪之后越发像真正的动物，生活习性也逐渐向动物靠拢，肆意地过完了猪的一生。在狗精神部分，西门闹的人性几乎被消磨殆尽，兽性逐渐凸显，行为几乎完全由动物的本能支配。第五部分转世为猴子后沦为玩物，如同行尸走肉般没有思想，这一阶段的声音描写包括铜锣的铛铛声、众人的喝彩声及庞凤凰和西门欢的讨赏声。21世纪初，“一个身材瘦小，脑袋奇大，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的婴儿出生。年仅五岁，他发出来的声音，可以让人感受到他异于常人的语言组织能力，身上充满了神秘感。几经转世，西门闹的仇恨逐渐得到消解，性格在不断发生变化。

（二）声音与叙事结构

在《生死疲劳》中，三种叙事声音构成小说的复调结构。这三种声音分别是叙事者蓝千岁的讲述、蓝解放的补充讲述和“莫言”的讲述。三种风格不同的叙事声音夹杂在一起，增强了小说文本的叙事张力，形成了一种多声部的复调型叙事结构。蓝千岁作为地主阶级的代表，其叙述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超然态度，他以平和的口吻回顾过往，在娓娓道来中化解了内心的怨恨。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蓝解放的叙述，他的话语中逐渐流露出特定历史时期被压抑的个人欲望，以及对理想追求的强烈表达。作者在文中的代言人“莫言”，在掌握小说话语权后，充分运用其文学造诣确立叙事权威，彰显其创作影响力。这种多重叙述视角的交织，使得读者能够从不同层面了解故事全貌。

（三）声音与叙事语言

朱向前认为：“读莫言的小说，你可以从任何一页的任何一行读起，它首先征服你的，并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那语言本身。”传统小说文本以其静态的文字形态呈现在读者眼前，它们是无声的，依赖读者的视觉单向接收这些文字信号。这种单一的感知方式仅能刺激读者的视觉感官，莫言打破了传统文学阅读的单一感知模式，给读者带来更为丰富的审美体验，他在文本建构中巧妙地植入听觉元素，并运用富有特色的语音修辞技巧。莫言所创作的“声音文本”具有独特的艺术与审美效果，这些经过他处理的声音文本，不仅传达了鲜明的民间叙事立场，而且通过声音的强力呼唤，引发了读者深层次的情感共鸣。他的小说不仅仅是文字的组合，更是一种声音与情感的交响。

四、结语

《生死疲劳》是一个真正的声音世界，动物、植物甚至无生命之物皆可发出独特的声响。笔者认为，莫言通过音景叙事、听觉类型分化及复调声音结构，使现实的声音与超现实的声音相互交织，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构建了乡土社会的生命喧哗。莫言以声音为媒介将动物啼鸣、民间俚语、时代噪声转化为叙事动力，“复活”被边缘化的自然生命体。可以说，在《生死疲劳》中，声音不仅是环境描写的工具，还是主体性的表征。

（信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信阳师范大学2024年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项目“《生死疲劳》感官叙事研究”（2024KYJJ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