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的用处”

作者: 姜肖

2025年元旦跨年夜,意大利电子音乐人Anyma在拉斯维加斯MSG Sphere奏响沉浸式赛博歌剧。巨大的仿生机器人在燃爆的烟火中,俯视环形天幕下兴奋尖叫的人群,仿若奥林匹斯山上诞生的新神,随着机械音律重重击碎人群与机器的透明屏障,科技和资本制造的幻象如此炫目,又如此恐怖。这令人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数学家诺伯特·维纳在“控制论”(Cybernetics)中所描述人类与机器的未来。1948年诺伯特·维纳出版《控制论》,1950年又写成适合大众阅读的《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和社会》,预言人类与机器之间的讯息传递既能提升人的力量也会削弱人性,导致人对机器的服从。在过去的2024年,科技创新当之无愧成为我们时代的主题,人文社科领域高度聚焦自动化智能社会中“人”的境况,与此同时,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全球文科“倒闭潮”的渐趋浮现,诺伯特·维纳的预言似乎正在到来。

如果说在诺伯特·维纳的描述里,机器能够适应实际效果,经由反馈系统迭变生成完整的行为逻辑,实现一种机器的学习,那么身处创新变革时代的我们又该作何反应、如何学习。如今每一位从事文学研究工作的人,或许早已体会到社会变革与研究范式、批评话语之间的速度落差和需求错位。可以说,当下青年同行们属于经验超越知识的学术代际,置身于一个无比需要观察、联想和创造能力的学术环境,每个人都在自觉睁眼看未知的世界,尝试穿越已知的边界。近些年专业内部引发讨论的跨学科方法、社会学视野、历史化方案、文学性重提、数字人文,以及对现代理论体系的焦虑等,本质上都是对既有经验的怀疑和整合,尝试提供对现存世界的合理解释。

从我个人的思考和实践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在整体视域中摆脱分散孤立的认识,理解思想、情感与现实的共生,这意味着突破科层制思维,在“情感/审美/精神—技术动能—文化/社会”的动态结构中重新认识我们时代的文学生活。当然更重要的是,在拥抱后人类的同时不能忘记“人是目的”,应该重新思索人文主体性的问题。康德认为,“人是目的”意味着“你要如此行动,即无论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人格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时候都同时当作目的,绝不仅仅当作手段来使用”,而“人惟有作为道德存在者才能是创造的终极目的”。唯其如此,人的道德自律才能平衡感性中危险的愉悦。

以“人文”作为主体性,则意味着循着伟大的传统召唤敞开、能动、多样的主体形态。毫无疑问,今天的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宏大的叙事,经此在历史的潮涌和科技的迭新中辨析自己的位置和方向,而这个宏大的叙事更应带我们进入精神自足的个人故事。人有人的用处,当技术物成为我们与世界的连接,人和机器的本质区别便在于我们精神的自足,从而有能力意识到媒介系统的存在,分辨被中介化的信息与现实生活的差异,警醒机器逻辑驱动的非理性,以及一切将“人”物化为机器的逻辑。我们拥有理性、尊重德性、相信生活,关心公共事务,会反思、会质疑,欣赏艺术和音乐,感受爱与被爱,体会破碎然后重建,不放弃微小的快乐,学习、写作、种植、旅行、玩耍、友善待人……

文学研究说到底是从自己的经验中提出问题,到别人的经验中去验证问题,然后回到共同的经验中去解决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一个鲜活的、去蔽的过程。如果我们的文字没能提供对世界的一整套解释,那至少也应该带来善意、智识和安宁,而不是参与制造撕裂、焦灼与虚无。如果现在有某种嘈杂的声音让我们感到不安,那么不妨一笔一画描述出具体之人的声音,只要是源于真诚的生活,无数高歌浅唱终会汇成彼此回应的共同体,我想这便是创造的开端,也是文学研究的本真性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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