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围城》:媒介技术与数字时代的大众读者评论
作者: 姜肖随着新媒体和传播技术的普及,数字化大众文学生活的崛起已经是一个显见的事实①,大众读者评论也逐渐形成了文学评价的另一重标尺。文学史中读者的合法性自然毋庸置疑,如何接受和认识“读者的文学史”②、建立大众文学生活的研究框架才构成具体的问题意识。而如何在新语境中提出老问题,并反思老问题提问方式和解决路径的限度,则构成了研究进益的可能性。
事实上,从21世纪初主流批评家转战网络公共论坛(BBS)和博客(Blog),到如今青年文学批评工作者的社交媒介生存,媒介变革视域下专业与业余的碰撞,勾勒出了21世纪20余年文学评价体系位移的轨迹。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精英文化视野对读者评论的观察角度,批评的权利、解释的资格、评价的生态等问题意识,无不聚焦于规约读者的理想形态,而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在高屋建瓴、力透纸背的同时,又不免与数字化生存境况中普通读者的文学生活有所区隔。面对最广大的读者群体,或许研究者可以尝试从立法者转向阐释者,先去看见具体的人在闪烁的屏幕前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因何而说,这也是实现知识分子公共关怀的方式之一。
在此让始终在场却一直沉默的核心关键词“媒介技术”进入视野,不失为一种进路。如今媒介技术的革新与社会政治、文化结构之间共同演进,不只是拓展了大众的文化参与方式,更融入了人们的思想和身体,创造出新型的交往主体和日常生活系统。当传统的接受美学与新兴媒介形态相遇后,建立媒介技术与读者评论之间的解释框架便具有了学理上的价值,而如何使文学理论、媒介技术分析、平台治理文化互为参照,并最终回到“人”本身,又构成跨领域路径所面临的难题。
本文对此进行尝试,为了避免泛泛而谈,采取明确研究对象,以田野调查和理论分析为基本研究方法,对相关问题进行阐释。所选案例为20世纪中文经典作品《围城》的读者评论,较大程度避免涉及营销策略、粉丝经济等文化权力因素,并以中文图书阅读用户量最大的新媒体平台豆瓣网和微信读书APP为基础田野,抓取相关数据和文本信息③。基于上述研究,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媒介技术与读者评论形态有着怎样的关系;技术动能如何鼓励普通读者在私人时间里,自发敲击下长长短短的评论;进而思索读者评论在数字文明时代大众文学生活中的具体功能。
一、“技术无意识”与情感的联结
2005年3月,基于UGC技术形态的文化社交平台豆瓣网站正式创办,徐徐展开其日后占据中文互联网世界话语权的“书影音”评价体系,尽管在信息通信技术(ICT)不断推进,互联网经济形态变迁中,网站技术平台建设和企业经营策略几经调整,但这一评价体系却保持着跨领域的相对有效性和排他性,被研究者们称为“草根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文学史”④,“当代文学史的隐文”⑤,“对整个当代文学版图的补白”⑥。网站创立伊始,在文学史中再三沉浮的《围城》登录豆瓣网络平台的书评系统,进一步形成作品经典化的“双轴坐标”⑦。此前这部曾沉寂几十载的文学作品,在改革开放年代从海外学者的评价里漂泊归来,在新启蒙的现代性话语中被研究者和批评家们重新衡量,继之改编电视剧的热播,在20世纪末斑驳陆离的文化场域内带动了主流文学批评与公众对作品的同步热议,展演并预言了媒介变革与文学评价体系的紧密关系。
如果说专业文学批评在“重写文学史”的过程中,对作品的接受具有共同的历史意识结构,那么,大众读者们又是从何种角度接受这部小说,在跨媒介视域内又该如何认识两种评论的差异性经验呢?对此,我们从评论文本入手,分别抓取中文互联网知识索引“知网”(CNKI)平台上,关于《围城》下载量最高的前100篇期刊文学评论题目和关键词(397个),与豆瓣网络平台上《围城》目录下的5030篇读者长评全文高频词(2005年10月6日—2025年2月7日,212295个)⑧,统计分析后可以看出,较之期刊文学评论高频词,如“讽刺”(19次)、“艺术”(14次)、“知识分子”(11次)、“幽默”(5次)、“隐喻”(5次)、“悲剧”(5次)、“困境”(4次)等,读者评论的高频词,如“人”(26934次)、“婚姻”(8146次)、“生活”(6413次)、“爱情”(4928次)、“喜欢”(4213次)、“人生”(3869次)、“感觉”(2223次)、“感情”(1941次)、“讨厌”(1572次)等,带有更为鲜明的情感性特征。(见图1、图2)
图1 知网关于《围城》下载量最高的前100篇期刊文学评论高频词云图
图2 豆瓣网络平台关于《围城》5030篇长篇书评高频词云图
如果说书斋里的期刊文学评论经由批评术语的知识重叠,形成了基于意义的共识体系,那么网络公共平台的读者评论则更侧重于认识人物和情节,从而达成情感的分享。当然,这倒并非意味着期刊文学评论驱逐了情感功能,文学创作本身即是抒情性行为,即便是强调纯粹文本细读的英美新批评学派,也无法达到文本阐释的零度情感,但值得注意的是,期刊评论与互联网平台评论的情感形态有着鲜明的差异性。从媒介角度来看,传统期刊媒介创作者与接受者彼此独立,即便期刊建设互联网数字化平台传播,所达成的传播关系仍是单向度的陈述或教育,情感功能具有确定性特征,倾向于传递评论者对知识系统感性经验的认知。而互联网读者评论的传播关系则是互动和对话,无论是语态还是结构,评论的文本形式都更侧重于通过评论行为促进情感的多样生成,评论所体现出的情感状态多具有自觉分享和吁求共情的潜在意识,进而放大了评论的情感联结期待。在下列例子中,人称的转换在语态上较为明确地加强了倾诉与解释的回应诉求——
“……但我却认为,它最最精妙之处在于,让你觉得现实生活中身边的一切,甚至连同自己,都染上了戏剧的色彩,而这一切,皆在不经意间,不知你是否认同?……我并不禁走神,想想生活中的自己,还不时拿自己调侃片刻,才继续读下去。小说不为给出什么恍然大悟、惊世骇俗的大道理,而是点破了那历久弥新的朦胧,让我们自觉,感悟大于言。”(铁锈,“迟了,罢了”,豆瓣网络平台,2009-12-29,20:10:10)
“近来重拾《围城》,比起没上大学那会儿,此番阅读竟有突飞猛进之悟,倒不是脑子开窍了,而是有了当下作为一面镜子似的参照着读,只感觉一会在《围城》里面,一会又在《围城》外面了。起初只以为是凑巧,再往下读,愈发觉得神奇,竟能一一对应上了。故特作此文,与诸位分享……”(小伙队,“关于读到的与看到的世界”,豆瓣网络平台,2012-04-09,21:56:03)
与此同时,评论文本的结构模式对直觉经验的暴露,构成情感诉求的另一种形式。一方面读者评论会极力邀请阅读者进入“我”的生活场景和身体感觉,大部分读者评论落笔之初便致力于营造一个具体的生活化阅读场景,常见的可分为地理环境、情绪环境、时间环境,如旅途中、火车上、飞机上,如夜晚、午后,再如追忆、闲暇等,尤其在2020年2月的书评中,多篇出现全民特殊时期的氛围描述,撰写评论的行为实现了精神叙事的陪伴和治疗功能。另一方面读者评论通过诉说直觉体验邀请阅读者加入私人情感生成的过程,这一过程类似于帕慕克所描述天真读者所体会到的,无目的性阅读所带来的灵魂安全感⑨——
“……开始就像是剥光了衣服被鞭打,有微微自虐兼虐人的快感,到了辛楣离开,鸿渐的天空突然黑了,而那些鞭打也开始由皮肉往里渗入,心中点点酸楚,以为已经被埋得很深入了,却犹如奄奄一息的火焰,煽风点火后的灼热烧痛你的心。而到结尾,就好像是被烟熏得有些不能呼吸。”(薰衣草的小香水,“我们都是方鸿渐”,豆瓣网络平台,2009-08-13,03:41:50)
“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方鸿渐,困在他的身体里,我和他一起上课,一起逗唐晓芙开心,一起和赵辛楣拌嘴,一起赶路去三闾大学任职,一起因被人瞧不起而恼羞成怒,一起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一起被孙柔嘉奚落……开始的他,风光、傲气,我也高兴;后来的他,可爱全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懦弱和卑微,于是我想逃离,却发现周遭都是围墙,我想哭,可又怕泪水会凝结成冰。直到连杨绛先生写的后续附录都看完了,我才灵魂出窍般逃离了方鸿渐的身体……”(送你一个芒果,“《围城》——拒绝平庸”,豆瓣网络平台,2021-01-19,15:34:27)
这种情感的诉说和联结的过程,并非仅仅来自普通读者的阅读评论习惯,更是在较大程度上受到媒介技术动能的鼓励和促成。互联网时代的大众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情感共同体,“情感”是数字技术语境的重要变量,当下主流技术大部分都基于情感特征而设计,营造出情景感知系统,不断加深个体选择、判断、行为对情感的依赖程度,深刻影响着日常生活感性空间的生成速率和基本形态⑩。而社交媒介技术(SNS)是情感得以联结的主要动力之一,它对行为的影响从来不诉诸理性或现实,而是制造情感波动。社交媒介所承载各种类型的言谈举止,几乎都根源于情感的不协调性或一致性,行为的指向往往在于分享情感经验,实现一种技术性情动效应。可以说,以豆瓣网站和微信读书APP为代表的文化社交媒体,其技术平台的感性知觉语境形成了一种参与式网络文化中特有的“技术无意识”(technological unconscious)11,在其中评论话语会自觉适应技术环境的价值体系和感觉经验,内嵌较强的情感驱动力,维系并激活情感的网络协作。
而情感的网络协作在社交阅读平台上,往往也使得知识系统的共识和传播体现出情感联结的诉求,这在微信阅读APP上具有知识意图的原文关键句标记模块,及其评论的记录中可见一斑——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4.8万人划线)
@L! 2018年9月1日:……沙砾硌到牙、鱼刺卡住喉咙,这种毫无防备的伤痛折磨过作者,也折磨过读者。(232赞 11评)
@捉刀客 2023年9月3日:你对我的百般注解和识读,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我,而是一览无余的你。(323赞 4评)
“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3.5万人划线)
@还值一个弥撒吗 2018年9月7日:被唤作深爱的,都是已离开的,只有得不到的,才被当作最好的。我们常常不去想自己拥有的东西,却对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292赞 14评)
@王王册 2022年6月14日:别回头,就向前走,没做成的事情,错过的风景和人,不用感到太过于惋惜,属于你的正在来的路上……(544赞 8评)
很显然,技术平台的“可见性”(communication visibility)12功能,使得数万人的共同“划线”达成一种意见的共识,而充当划线意见说明的留言及其“评”和“赞”,又使得读者阅读时所提炼的感受互相影响,联结成情感共识,催生出新的情感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并不完全来自客观权威,也并非全然内在于大众读者个体的日常生活,而是呈现出互相联结过程中,不断交流易变的真实感。
二、故事的交互与“自我”的生成
倘若进一步细读,文化社交平台赋予了读者群体集作者和行动者于一身的创作者身份,读者评论凸显出“讲故事”的书写伦理,换言之,讲故事是“我”与作品建立关系的主要途径,在评论形式上集中体现为大众读者对撰写自传的偏爱。基于作品的故事层讲述“我”的故事,自然是情感性的体验和呼应,这些自传则生动描摹出了一个个“自我”的形状——
“在图书馆工作25年,每天畅游书海,《围城》反复阅读次数最多,对我影响也最大的一本书,我感觉看到书中的主人公性格缺点能找到自己的影子,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不擅处理人际关系,好人一个,全无用处,性格懦弱,爱面子,自命清高,婚姻、事业都很失败。……年轻时想走出图书馆的围城,考到报社工作,内心还是热爱图书馆的工作,最后没舍得离开图书馆,虽然过得很清贫,但每天都能看到喜欢的书是非常快乐幸福的工作。”(馆员书评组委会,“请读一点钱钟书”,豆瓣网络平台,2015-10-13,17:35:08)